几时重(2)

作者:楚方


除夕那夜,她顺利生下孩子,她的夫君将孩子抱在怀里,视若珍宝。

她赌赢了。

然后呢?

她听说秦王出征,听说秦王凯旋,听说秦王改封凉王,听说凉王就藩,听说凉王病逝。她在府里宫中听说了一切,却始终没能再见孩子生父一面。

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牢笼中,在夜深人静之时为他流几滴泪。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凉王病逝,她的夫君、当今天子对她的孩子便格外宠爱,甚至有些予取予求的意味。

她当真……赌赢了吗?

正徽皇帝和神武皇帝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敢问,不能问,所有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情,她都必须烂在肚子里。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已经分不清了。

“恭迎陛下。”殿内宫女的请安声打断了窦香雪的回忆,她连忙转身,只见皇帝正站在门口,目光深邃,直直看向母子二人。

尘封的记忆开始复苏,顾言懋恍惚看到他的狸奴正向他走来。

晋王府的梨花开得正盛,灼灼生辉。

他看到他的狸奴笑着开口,他会喊什么?晋王、五哥,还是阿虺?

“阿爹!”

华月殿外种了许多梨树,富丽堂皇的宫殿几乎装扮成了芳林阁,他新纳的美人朱颜长好,四时常殷。

可晋王府唯一的那株梨树,再也不在了。

茫茫独逝,舍我何乡。

“陛下。”窦香雪连忙拉着顾成濯上前见礼。皇帝抬手制止了。

“都封秦王了,怎么也也不稳重一点。”

“父亲说的是,阿貙以后一定稳重。”初封的秦王殿下板着脸,没多久就现了原形,“阿爹,之前我托六叔跟您说的事……怎么样了?”

“想要从军?”

“是。”顾成濯乖乖点头,“听闻大食蠢蠢欲动,欲犯我大雍边境,儿臣胸怀报国之志,自当请缨!”

“真的只是这样?”

“也不全是……前些日子跟着哥哥学习理政,才发现一封简单的奏报里也能藏那么多弯弯绕绕。儿臣自认治理一道不如哥哥,却也不愿一直接受父亲和哥哥帮助庇护。”

“你也想要……不辜负吗?”

不辜负你的才能,也不辜负你自己。

“正是。保家卫国,一展才能抱负,正是儿臣所愿!”

狸奴,你最后领命出征,不肯与我对弈到底,为的也是属于你的不辜负吗?

“军旅一途,比之宫中辛苦百倍,凶险百倍,你可想好了?”

“父亲放心,六叔之前就带我去军营里待过了。再说,顾成洋都受得住,儿臣自然也受得住。”

他总归是改不了秦王的心思,过去是,现在也是。

“罢了……既然你想好了,朕就不拦你了。既然进宫了,今日就陪朕下一局棋吧。”

窦香雪静静站在一旁,她隐隐有种感觉,当年她确实赌赢了。

她的夫君那晚……当真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是夜,皇帝留宿华月殿。

——

木落秋草黄,登高望戎虏。

据传,大雍正是实施了神武皇帝生前所著平戎策,才能助西突厥稳定局势,设立四镇,抵御大食数次东犯。

这一次,大雍同样以胜利者的姿态结束了与大食的对战。

回程途中,西突厥国王阿史那悠亲自举办盛宴相贺。高歌热舞,佳肴美酒,一切悉数备齐。

“秦王?”阿史那悠上下打量了顾成濯一番,“少年英杰,不愧是七哥的儿子!七哥若是还在,一定十分高兴。”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

西突厥和大雍的使臣几乎同时冲到西突厥国王身边,咬牙切齿又不失礼节地纠正了对方奇怪的观念。

“五哥还能生出这样的儿子?”阿史那悠有些疑惑地嘀咕了一句。

秦王手痒了。

想揍人。

考虑到对方好歹算自己八叔,为了两国邦交,秦王殿下还是扯出一丝笑意,思忖着得找个机会和西突厥王储好好交流交流。

大军班师回朝后,迎接秦王的是类似的盛宴。酒过三巡,场上不断有人上前向秦王敬酒颂诗,赞叹秦王功绩风姿。

“秦王之威,不减当年。”

笙歌未散尊罍在,竹声新月似当年。

“咳咳——”在杜仆射提醒下,饮至半醉的中书令终于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连忙起身为自己的失言请罪。

皇帝一笑置之,似乎全然不在意。

崔杜二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移开视线。过去不敢提顾言恕,是对方死因或有蹊跷;现在不敢提,则是生怕接触到更有蹊跷之事。

事实上,关于顾言恕的死因,早在正徽元年,杜彻就隐晦试探过当今天子。说是隐晦,也不过是没有直接撕破脸罢了。

杜彻当然知道这种行为极其愚蠢,无论顾言恕是否为顾言懋所害,自己都会迎来真正的天子之怒。他若足够聪明,就该抛下旧主,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地接受天子赏识器重之恩。

可他还是问了。

不明不白地为凶手卖命,他做不到。

“是朕害了他。”

天子的回答不出意料。杜彻静立片刻,默默卸下官符,摘下官帽。

“如果可以,朕比谁都希望他能活过来。”

天子没有收走他的官符官帽,甚至没有半点迁怒。那样强忍哀恸的神色和语气,此后数年乃至数十年,杜彻再也没有见过了。

——

窦皇后出身诗书世家,经史子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秦王凯旋,她特地为自己长子作画以贺,英姿勃发,气宇轩昂,只是其中一幅在右眼处有些许污损,又不忍毁之,便私藏下来。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怀念一个人了。

她分不清这份情愫算不算爱情,只知道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心动和冲动。

皇帝看过皇后新作,确实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莫说比之民间流传的画作,想来即使丹青国手所作,亦无出其右。

他自己从不留存这些画作。

世间所画,或披坚执锐,或意气风发,是因为他们所见、所幻想的神武皇帝便是如此。只有他见过撒娇嬉笑的顾言恕,肆意纵情的顾言恕,怒不可遏的顾言恕,哀痛欲绝的顾言恕,慨然赴死的顾言恕。

那样活生生的人,永远只能留存在他的记忆里,留在光明中。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

正徽三十年,太子重病。

秦王在显德殿守了半个月,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太子一点点失去气力,在他怀中彻底停止呼吸。

他的哥哥一生言而有信,可惜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最后还是失约了。

这期间皇帝来过,皇后来过,他的弟弟妹妹们都来过。

没有一个人能将秦王带出殿门。

直到太子尸首入棺,内侍总管奉皇帝之命把秦王殿下连扶带架地请出显德殿。心神俱损、哀毁过甚的秦王再次清醒时,已在两仪殿内。

烛影摇动,他抬眼望去,天子端坐御座,身形佝偻、鬓发覆霜,神色疲惫。顾成濯忽然发现,他心中胸怀家国天下、无所不能的阿爹,竟衰老至此。

顾成濯下了床,一步步木然向着御座走去。

“醒了?”皇帝抬头看向自己次子,直起腰身,神情温和。

他的阿爹似乎又回来了。

压抑多日、没敢流露半分的伤感,这一瞬间都涌了上来。顾成濯跪伏在他父亲膝上,任由建设的一切心理防线崩溃,任由眼眶中溢出的温热液体打湿天子的衣袍。

皇帝没有劝阻,甚至不敢让次子抬头——他怕自己会随之痛哭,也怕看到这样熟悉的面容因为悲痛而落泪。

“阿爹,哥哥……不在了。”

“朕知道。陵墓修建,拟定谥号,该准备的都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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