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塞壬从未失信。

他总能带回丰厚的“利息”。有时是鼓胀着甘冽淡水的水母囊袋，有时是成串用坚韧海草捆扎的、活蹦乱跳的银鳞海鱼，有时甚至是附着在巨大贝壳内、饱满鲜甜的牡蛎。他甚至还拖回过一只被某种大型生物啃噬过一半、却依旧庞大的金枪鱼残骸，那粉红色的大理石纹鱼肉，让木青久违地感受到了油脂的丰腴满足。

食物不再是生存的绞索。木青干瘦的身体如同久旱的土地，贪婪地吸收着这充沛的能量。凹陷的脸颊重新有了轮廓，深陷的眼窝下，那曾经如同寒冰淬火般的锐利眼神，在温饱的滋养下，似乎也悄然融化了一丝棱角，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温度？

变化不止于此。

塞壬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鱼尾上最深的伤口已经愈合，长出了细密的新鳞，闪烁着比之前更柔和的珍珠光泽。肋下的痂壳也已脱落，留下一道深刻的、暗红色的疤痕，如同勋章般烙印在他冷白色的胸膛上。力量重新充盈了他的躯体，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内敛而强大的韵律。他不再需要木青搀扶或帮助移动，那条巨大的鱼尾在浅水或沙滩上摆动时，充满了掌控感。

木青依旧履行着“债主”的职责——监督换药。虽然感染风险已大大降低，但必要的清洁和护理不能松懈。只是，当她的指尖再次触碰到那新生的、带着体温的鳞片时，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感觉会悄然滋生。不再是纯粹处理伤口的冷静，指尖下传递的温热和生命力，会让她心头莫名一跳，动作会有一瞬间微不可查的凝滞。

她将这归结于对新鳞片触感的陌生。

塞壬的变化则更加内敛而复杂。他依旧沉默寡言，那双深金色的竖瞳如同两潭深不可测的寒渊。但木青能感觉到，那里面冻结的厚重冰层，正在缓慢地、从内部开始消融。当木青专注地为他清理伤口边缘，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尾鳍末端的敏感薄膜时，她曾清晰地捕捉到那巨大的鱼尾肌肉瞬间的绷紧和微颤，以及他喉结极其细微的滚动。

他不再回避木青的目光。有时，当木青在窝棚外处理食物，或是用收集来的坚韧藤蔓和浮木尝试制作更复杂的工具（比如一个简陋的鱼叉）时，她能感觉到一道沉静而专注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猛地回头，总能撞进那双深金色的眸子里。里面不再是审视或警惕，而是一种……难以解读的专注，仿佛在观察一件极其精密的、充满未知吸引力的仪器。每当这时，木青的心跳总会漏掉一拍，一种被看透的微窘和莫名的热度会爬上耳根，她只能迅速移开视线，用更用力的动作去切割手中的藤蔓，掩饰那瞬间的慌乱。

一种无形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它混杂着对彼此的依赖、对未知的试探、以及一种在生死与共的绝境中，无法抑制的、对温暖和靠近的本能渴望。这渴望如同深海的暗流，无声无息，却拥有改变一切航向的力量。它让冰冷的契约变得脆弱，也让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带上了一丝危险的电流。

打破这微妙平衡的，是塞壬的记忆。

第115章 荒岛人鱼债15

那指向深海的沉重坐标，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从未真正平息。塞壬的沉默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他会在深夜，当木青蜷缩在窝棚一角陷入浅眠时，独自滑入浅滩。月光下，他巨大的暗银色鱼尾半浸在墨绿色的海水中，仰望着繁星密布的苍穹，或是凝视着深海的方向。低沉的、带着奇异韵律的吟唱会从他喉间流淌而出，那不再是破碎的音节，而是成段落的、古老而忧伤的曲调，如同失落的船歌，在空旷的海面上回荡，充满了难以言说的乡愁和一种……刻骨的恨意。

木青常常被这歌声惊醒。她屏住呼吸，在窝棚的阴影里，静静聆听着。那歌声穿透耳膜，直抵灵魂深处，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悲怆和沉重。她知道，那扇记忆之门，正在被这歌声从内部猛烈地撞击。

契机在一个暴风雨来临前的黄昏降临。

天空被翻滚的、铁灰色的厚重云层彻底覆盖，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粘稠而闷热，带着浓重的、暴雨将至的土腥味。海面不再是墨绿，而是翻滚着不祥的、如同浓墨般的深黑色，巨浪咆哮着，猛烈地撞击着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溅起数米高的惨白浪沫。

塞壬站在齐腰深的浅滩里，背对着窝棚，面朝着那狂暴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色海洋。他墨蓝色的长发被狂风吹得肆意飞扬，赤裸的上半身肌肉紧绷，线条如同礁石般坚硬。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唯有那条巨大的暗银色鱼尾，在汹涌的浊浪中稳稳地扎根，随着波涛的起伏而轻微摆动，如同定海的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