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黎明+番外(45)

作者:一七得夕

细长工厂白炽灯、棉布口罩和安全手套,传送带和纺织机辘辘转动,响起二十一世纪初,珠三角劳动密集型产业特有的声音。

这是一部探讨城市和打工族空心症的电影。也是柏溪雪第一次在荧幕前摒弃过往或空灵或美艳的形象,成为一个连手指甲缝都是机油污垢的厂妹。

她在这里遇见应流苏。同一间宿舍里,年龄相差十四岁,却同是初中学历的女人。苍白的嘴唇,苍白的一张鹅蛋脸,戴薄薄的白色橡胶手套,紧紧绷在手指上,无需触碰也能想象到她手指带有粉尘的紧绷干涩。

她在工厂将柏溪雪当作自己女儿的替代,因着她十六岁、二十岁、二十五岁生下的三个女孩,一个被淹死,一个抛弃在医院,生下一个留在县城家里。

女人三十岁了,却依旧一副如鸽子般终日惶惶的表情,将饭堂少有的鸡蛋省给女孩吃。

干涩的手指仔细剥开同样干涩薄脆的蛋壳,抠开雪白细嫩的内里,剜出一枚圆滚滚的、滚烫粉糯的黄。

柏溪雪在电影里名字叫杜鹃。明明是声声啼血的名字,却有一双狡黠饥渴的眼睛。

杜鹃如同幼兽般依偎着女人,与她同吃同住。然后,在某一天夜里,女人被轻微的响动吵醒,睁开眼睛,看见杜鹃发亮的眼睛。

一卷脏污的零碎纸钞正握着杜鹃手里。

她发狂地大叫一声。与杜鹃撕扯在一起。

这大概两位演员情感最为爆发的时刻。哪怕是隔着盗摄模糊的画质和间歇出现的黑影,依旧叫言真屏住呼吸——她终于明白粉丝为何会忽然如此狂热地追捧二人的CP。

因为这实在是恨与爱、欲望和痛楚最为交织的一段。

在两位演员角力的时刻,她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掌心黏腻的滚烫的年轻的手,紧紧扼住女人纤细的脖颈,纤细的干燥的苍白的手指,只能在手背留下殷红的抓痕。

她们在黑暗中扭打,用力一根、一根掰开彼此的手指,却又重新紧紧交缠,如牙关紧闭。

如困兽般疯狂的缠斗中,女人最终占据了上风,她薅住杜鹃的头发,仿佛蓦地爆发出这三十年来所有的痛楚和悔恨,一脚踹翻了对方。

然后又是一拳,一次踢踹,一个耳光。

原来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不需要酗酒,不需要金钱,也不需要像男人一样拿上沉甸甸的皮带,只需要在黑暗中沉默地,一脚又一脚,带着被背叛的恨,用力地踢踹面前的女孩。

直到她听见杜鹃的哭声。女孩蜷缩在地上,抽泣着躲藏在求饶着,喊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妈妈!妈妈!她流着眼泪哀求。妈妈不要再打了!

女人如同被耳光打醒。

她怔怔地站在黑暗里,不可置信地收回手。

一张五块钱的钞票,和眼泪同时落了下来。

言真抱着枕头,下意识抓紧手中布褶,紧紧屏住呼吸。

然而,杜鹃却再也没有声音。

就像大梦方醒,她慢慢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擦了一把鼻血,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向宿舍外走去。

老式插栓被拔下,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后,旧木门缓缓关闭,宿舍和女人就这样再次回到了黑暗里。

这就是女人和杜鹃的最后一次见面。

变暗的平板屏幕再一次倒映出言真的脸。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有多么聚精会神。

多好笑,应流苏哪怕算不上自己的情敌,也至少是自己饭碗的威胁。但她居然在这里看两人对手戏看得津津有味。

连言真自己都想笑自己怎么毫无危机感。

实在是她们演的太好了。应流苏自不多说,多年电影经验摆在那儿,也算是前辈。

但柏溪雪在表演中竟然有毫不逊色的情感爆发和收敛,如此刚柔并济的表现,言真其实是第一次见。

毕竟在此之前,她出演的角色,大多和自己的气质外形冥冥中贴合。

五分颜色、三分灵气,最后再加两分知名导演的用心指导,就足够亮眼。

然而这一次在黑暗之中,她竟然能够只凭藉原声台词和微表情,便把这一段沉默的对峙表演得淋漓尽致。

该说是老天赏饭吃?还是说她这次为了冲击又一尊影后,实打实地下了苦功夫?

想到这儿,言真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许久没有说话了。

完蛋,她胆战心惊地想,柏溪雪该不会觉得自己睡着了吧?

自己现在应该说些什么,才会让柏溪雪既不觉得自己斤斤计较,又不会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吃应流苏的醋,对她好不上心呢?

天人交战也没能得出答案。

最后,言真觉得以不变应万变,小心翼翼地喊:“柏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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