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平城(188)
黄侃低声应了句‘欸’,垂眉束手,跟在妙观身后,进了安昌殿的偏殿。
甫一入殿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俯身便拜:“罪臣黄侃,见过太皇太后,陛......陛下福绥安康。”
外头阳光晒得很,安昌殿内的冰鉴却是正滋滋冒着寒气,他又贴着地砖,这一跪下,寒气顺着地下攀上脊背,沁在他汗湿的衣物上,身子立马打了个寒颤。
由此哆哆嗦嗦,抖如筛糠,一发不可收拾。
熟悉的菩提佛珠拨动时的碰撞在殿内上首,间或夹杂着书籍翻动的声响。
他不敢抬头,心中暗暗叫苦。
他本不该来、也不敢来,但又不知出于何种情感,还是来了。
少顷,头上传来一阵轻笑,“你现下,倒和哀家第一次见你时,一模一样。”
“......劳、劳太皇太后记挂。”
“起来吧。”
没有意想中的愤怒,更没有夹枪带棒的话语。
他甚至都没听出半点语气中的拨动。
仿佛就是两人之间极为平常的对话。
“......诺。”
黄侃低眉顺眼地站了起来。
“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黄侃双眼紧闭,抬起了头,嘴唇还是克制不住地发抖。
“你过来。”
黄侃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同以前一般爬过去。
“走过来。”
跪在地上的人赫然睁眼,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冯芷君。
她却并没有在看他,而是盯着案上书卷。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才又说了一句:“哀家不想说第二遍。”
黄侃确信自己耳朵不曾出问题,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每步迈半个脚掌地挪了过去。
“......陛下。”
“黄卿莫害我,哀家如今,可不能僭称陛下了。”
冯芷君半是玩笑地说道,看了他一眼,“黄卿发冠乱了。”
“臣失仪──”
“别拜了,一进门就拜来拜去......也不嫌累得慌。”
弯着的膝盖僵在了半空,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冯芷君今日看起来分外体贴,全然不似要清算叛臣。
她指了指身前席,“坐。”
“臣不敢!”
弯着的膝盖非但没有支起,反而彻底跪下了,霎时间声泪俱下:
“臣,辜负了太皇太后,臣该千刀万剐!请太皇太后──责罚!”
......
冯芷君望着眼前人的脊背,忽而有些泄气。
她从前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个小人物反了水,更万万没想到──
她竟真的有制不住下面人的一日。
她想不明白,为何拓跋聿能让冯初为她那般死心塌地,身家性命、家族荣耀都可通通抛诸脑后。
而自己以厚利相待、十数年恩遇有加的人,临到头居然怕了为她殉葬。
当真想不明白么......
冯芷君心知肚明那个答案,却不敢拿出来,亦不敢看、不敢认。
却也撑不起当年在李拂音面前的言之凿凿。
“......哀家见你头发乱了,原想着......给你篦头来着。”
桃木的篦子丢在案上,轻微地晃动着。
“罪臣不敢。”
“你何罪之有?”冯芷君叹气,莫名怅然,“不过是......想求活路罢了。”
“倒是哀家,自李壶奴死后,身旁的人来了又走,只有你跟着哀家时间最长,连你都觉得,哀家会叫你殉葬,不信哀家吃斋念佛......”
“可见哀家,佛口蛇心,深入人心。”
“太皇太后──”
黄侃抬头,急忙想劝慰,冯芷君脸上却并没有哀戚,不过是淡然。
“黄郎如今是奉车都尉了,不该这般畏畏缩缩的。”
冯芷君拍了他两下后脑勺,“日后,挺直腰杆罢。”
“......太皇太后?”
冯芷君摇了摇头,止住了他所有的话,“早些行家吧,往后,也不必再来了。”
“罪......”
“你不是哀家的人,”冯芷君浅笑,黄侃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太过虚幻飘渺,“何必徒惹风波,引陛下猜忌?”
“哀家......束缚不了你了。”
“归家吧。”
黄侃愣怔地听完冯芷君说完这些话,不知胸中哪来的勇气,拾起冯芷君案上的篦子,放入怀中。
叩首三下,“太皇太后待臣之恩,臣,此生没齿难忘!”
冯芷君没有再说话,目光落在案上书前,听殿门吱呀,她与他应当再不会相见了。
“小娘子......”
妙观端着饮子自殿外进来,一眼便可望知忧心。
“你来了。”
冯芷君并未有意料当中的不虞,她似是真的放下了。
可是野心家放弃了自己的野心......
她还能长存于世么?
冯芷君似是看出来她的心思,毫无征兆地道:
“哀家笃信佛法,但在哀家刚登上皇后之位时,曾遇一道人,有言哀家拥八纪寿岁,然若犯紫薇,则难知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