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网之下(202)
“好。”赵岚转身假装去拿名片,飞快地抹了下眼角,“我的电话。”
“不用,我有。”
周洛文仔仔细细盯着她,乍一看和八年前雪夜大门里的她一模一样。她还是长发柔软,细眉下弯弯的眼睛。只不过现在这眼里没有冷漠疏离,而是有种悲悯的慈爱,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慈爱。她明明才38岁,周洛文却觉得这眼里的人已至暮年。
这八年里我无数次跨越大洋,穿过冰山,从一个国家到另一国家,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从一座岛到另一座岛,但我从没有想从香港去到北京。
是你先放弃我了。放弃的人凭什么拥有我的爱,我不想爱你。
但是我又好爱你。
我知道其实这只是一种执念。但你知道吗,执念太深太久以后也会变成爱。从此我爱上的人都有你的影子,我爱的一切都是你爱的东西的折射,我没有自我,失去了完整人格。你教导我人要有完整的人格,但是你教完我就把我的人格偷走了。
你是罪犯。你不配有我的爱。我就是这样恨你的,但我也这样爱你。
“新号码。”赵岚的手悬停着不肯收回。
周洛文心里一动。她再度环顾四周,想从这间陈设简单到极致的办公室里搜寻多一点信息。
她为什么会来广州,她结婚了吗,也许还有了小孩,也对这个年纪刚好当妈妈。墙上没有家庭照片,心理咨询师必须严格的切分家庭生活与工作,这没问题。她还摆着王教授的照片,说明他们感情依然很好。
太多英文书,她还是喜欢看这些。她没放绿植,可能她现在不喜欢了,即使那时大雪的冬天里她的卧室还有鲜花和青草。
她戴着价值不菲的椭圆镶钻手表,还是喜欢米白色的衣服,她也戴着名贵的耳环和项链。她过得很好,黑发柔顺、皮肤紧致,她谈吐优雅、情绪稳定。
这确实是赵岚。她心里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的赵岚就是这样子,跟八年前并无区别。
她最好应该出现在北大的讲堂里,台下座无虚席、人头攒动,数不清的青年人争着抢着挤进来听她的讲座。她是完美的著名学府教授,哦这年纪应该是副教授。她还得再努力。
但她今天出现在广州,在这间著名的心理咨询室当医生。她不是老师,这辈子都不当老师了。
赵岚你在搞什么。
“晚点打给你。”周洛文伸手去接名片,触到她冰凉的指尖时一阵心慌。
周洛文你争点气。她恨恨地自嘲,把持着仅存的一点志气。
松林的清冷气味跟着气流飘出去,赵岚的眼泪很听话地现在才开始泛滥。
这八年间,你离开了香港,我离开了北京,但我们还是各自在原地打转,谁也不肯先迈出去一步。对成年人来说,成熟的意思到底是坦诚和热烈,还是谨慎与沉默。
一股带着雪松味儿和雨土气的回忆又铺展在脑海里,赵岚越是忍住不想就越是被推搡得厉害。她索性放弃抵抗,任由眼泪在脸颊上划出两条线,放肆地咀嚼着她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温情。
“北京的冬天有多长呢?”周洛文揉着她松散的长发,雪夜的温室里残留着一丝危险气氛。
“要等到三月。”赵岚低声说,她的肩露在被子外,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覆着。
“赵岚,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现在到你了。”周洛文说话总透露着一种认真的玩世不恭。
“......”她再度沉默。
对赵岚来说,禁地之门打开确实难再关闭。大门打开之后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她茫然若失,不知道该如何重建城池。
周洛文察觉到那种特有的疏离,她开始慌起来:“你答应我,快点。”
赵岚把头往她怀里靠了靠,搂住她的脖子:“明天的飞机会晚点,我们还有一整夜的时间。”
周洛文忽然被室内的暖风吹干,像干燥的磷粉,赵岚就是那颗火苗。可她不想只做磷粉,烧过之后渣都不剩。她想要做她的绿植,做她的鲜花,做她早晨起来捧住的那杯茶,做她夜晚入眠时轻抚的一盏灯。
但她赵岚偏偏要说,她们只有一整晚。
周洛文感到一种游街示众般的羞辱,忍不住将赵岚拉起来,坐在她对面郑重其事地说:“你要守信用啊,快答应我。”
“好不好?”她几乎带着一丝哭腔,“赵岚,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赵岚忍不住抽回手,她的手被周洛文攥得有点疼:“时间还长,总能再遇到的。”
是。时间这么长,总能再遇到的。半年的时间只够我爱上你,你爱上我。但一生的时间太长了,分离总有变数,变数会产生不安,不安让人敏感多疑神经质。我赵岚不会做神经质的女人,所以我们就只能有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