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网之下(99)
从幼年时期她就熟练地掌握了这一技能。
她习惯回避冲突。回避和华兰的争吵,回避温成山的追问,回避同学的挑衅,回避陈泽清的喜欢,回避安云州的关心,回避任何一种可能导致她精神和情绪波动的关系。
她的精神世界里仅存的能量不多。
回避型人格的形成与成长环境中过多的压制有关,这源于一种精神不对等。
她一直被华兰死死地压制。不被允许表达真实的情感和意见,不被允许提出抗议,不被允许离开视线。
她压制了一切幼稚的行为,压制了自己滚烫的内心,以一种淡然的面目示人。
因而她可以在8岁的时候淡淡地说,“温叔叔,我可以改成你的姓吗?”
她可以在笔尖就差几毫米戳到人眼球时,平静地说,“再说就戳瞎你。”
青少赛输球了,她会对着安教练冷漠地说,“那下场再来。”
即使面对咄咄逼人的徐知秋,她也只是一脸漠然地说,“别搞这种小学生把戏,好丢人。”
她压制情绪,压制自我。
然而一切压制都在陈泽清闯进来的时候,失效了。
陈泽清浑身上下充满一种野蛮生长的美。她在场上肆无忌惮释放力量,她在人耳边喋喋不休,大声说喜欢,大力去拥抱,大胆索求,满眼含情。
她总是把她白炽炽地照着,让克制和淡然无所遁形。
她的回避都失效。
底线控球她最拿手,陈泽清却总不经意间让人险些破防。与她打球有时更像是精神对抗,每次都要万分克制集中注意力,才能不被她的眼神带偏了去。好累,但又...好爽。
克制是人类更高级的享受。
人怎么能这么别扭,温子渝不止一次自问。
也许人确实又是这样,五花八门,因此造物主才捏了一个陈泽清来克她。
“你在想什么?”她哭够了,哑着嗓子问。
“......在想打球。”温子渝喉咙干涩,挤出几个字。
陈泽清大喜,肯说话就好,她清了清嗓子凑上来问:“是不是很累?你真的睡了好久。”
温子渝轻声答:“嗯,很累。”
她把为数不多的能量还给了华兰,她需要缓缓。
母女同行二十五年中被死死压制的能量,大部分已在这三年无休止的争吵中消耗掉。她不想再被压制,也不想爱,不想恨,只想一股脑还回去。
现在她又是空心的了。她需要时间,空气,精神,水,重新把自己滋养一遍,慢慢恢复成人。
什么人。
她想当一个健康的人,有力气打球的人,会笑出声的人,可以爱人的人,能,能和陈泽清在一起的人。
她没想死。
陈泽清真矫情,温子渝心里想,她该不会以为我要自生自灭,好笑。
“我其实没事。”温子渝努力积攒能量,试图说服她。
陈泽清苦笑一声:“你总说没事,这样怎么会没事。”
她把温子渝揽过来,这才感觉到那人即使在床上躺着也轻飘飘的,她忍不住皱眉,鼻子一阵酸涩。
“你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她小心翼翼地问,看着温子渝眼框一圈乌青,“也很久没好好睡觉,睡不好对吧?”
温子渝没说话,真的没力气,她只能眨了眨眼。
“如果我不来,你准备就这么躺在床上,饿死?”
陈泽清抹了下眼睛,替怀里的人理理乱发。温子渝的脸颊凹下去,甚至能盛起一汪水。
她记得这张脸明明小巧精致。她从温子渝的16岁看到22岁,又从22岁想到25岁,直至再见她那一刻,她还是觉得怎么能这么好看,哪有人能一直好看。
“不会。”温子渝努力抬手搭上她的脸,挤出一丝笑:“我只是想自己待会儿,我没想死。”
别怕,我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要死的人。我会好好休息,会回到22岁那年,从那天开始重新长大。
希望以后我能大声地说喜欢,没顾忌地说爱,想打球就去打球,想偷懒就躺着,想努力就工作,想你...我就去找你。
陈泽清听见那句“我没想死”,一颗心终于放回去,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太吵了。”温子渝揉着太阳穴。
那人一哭像是鼓风机一样呼啸,吵得人耳膜疼。
陈泽清赶紧蜷起身子跪坐在床上:“好好,不哭,我不哭了。”
“你要不要起床,吃点东西,或者喝点东西,或者随便怎么的,坐着待一会儿也行,你躺太久了。”
她边说边爬下床,做出一种天坛祈雨般的滑稽姿势,两手伸出来,“我抱你下来。”
移到客厅,温子渝靠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
门铃突然响了。陈泽清一开门,冒出来郁郁葱葱的一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