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30)

作者:尼可拉斯

哦,是你啊。

你把我忘了?虞檀在笑,笑容像当年一样好看,甚至因为皮肤的松弛、皱纹的出现,笑意竟然还深了几分。你啊——

很久很久没见了,一下子认不出来。

是啊,很久了。虞檀拨弄着吸管,难为你还能把我认出来。

我这就不明白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了。

哦哟,这么多年不见,你这嘴巴,总算是磨快了一点啊。怎么样?都在哪儿高就呢?

啊,我在……

那么多年过去了,要补课的话可太多了。太多了。

原来是这样啊。虞檀摆弄着吸管,杯里的酒已经消失了一半。我这些年……

黎阅听着,身体微微前倾,双脚也向前迈了半步,这下小腹几乎贴在吧台上。虞檀喝下去的酒精现在应该已经在血液里四处蔓延了。酒精是个好东西,使人放松,使人健谈,使人逻辑渐渐混乱,审讯就应该使用它。

虞檀说着,语速时快时慢,倒是比以前要幽默。这些年我们都经历了在泥坑甚至在粪坑里打滚的经验,我们也或多或少地爬出来了——没爬出来也变成了茅坑里的石头,够硬,也足够脏污,不再为其他的污秽所动。这些年我们都经历了对生活的建构和重构,谁都经历了《启示录》里的种种“有时”,对于积木游戏有了更深刻地理解。

我现在总是想起,黎阅说,吉卜林的那首诗。

下至地狱上至王座,独行者走得最快?虞檀笑着,你再给我来一杯长岛冰茶。

黎阅笑了。失身酒。

我们都多大的人了,虞檀也笑,失身哪需要酒?两人一起笑,笑着笑着虞檀又说,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能遇见你,还是这样子。

这样子?什么样子?

虞檀低下头,用鼻孔来叹息,作为一种不便明说的笑意。总之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

你想的样子?

我以为你和她会长长久久的。

哦,是吗。黎阅说。不好否认,也不好承认。

是啊。那时候很羡慕你,也羡慕她。

嗯。

是啊那时候,多值得人羡慕啊,那时候多么希望建构的一切就是必然额度一起,多么希望按照那样不变动,像月亮那样盈亏变动,但始终是月亮,始终会挂在天空中,始终会——

没什么始终,始与终彼此不能连贯,人之所以崇拜衔尾蛇就是因为那样的好事并不存在。

事情过了,她们老了,青春结束了。回望那时候的故事,恨随风飘散了,爱尘埃落定了,倒不知道如何评价才好。圣光曾经笼罩的场所再也回不去,那是一片封闭的废墟。

或许人也是一个废墟,在光阴中渐渐被风雨侵蚀,皮肤上露出被侵蚀的样貌来。

有时候原初的样子并不好看,人偏偏会去欣赏饱经风霜的容颜。比如现在的虞檀。当然,谈不上饱经风霜,只是经过了自然的雕蚀。虞檀以前不是这样的。当年的虞檀年轻活泼,喜欢玩,又不拘泥,随和亲切得超乎同龄人,同时又不缺乏那个岁数的天真和热血。现在的虞檀,看上去已经褪去了一切不利于她的发展的东西,一切可能产生阻碍的石头和棱角都已经被抛弃,雨打风吹她现在是一幢保存良好的民国古建,有故事有过去,风一吹阳台上白色的窗帘向里吹去,阳光照亮一片红色的实木地板。

有的人是雕蚀,有的人是雕刻,当然还有人是侵蚀。

黎阅看着虞檀的脸,不防与虞檀的双眼对上。

人的眼睛,啊,在人群里最好看的是人的眼睛。就像是在石头堆里寻找宝石,找到的那一刻是那么快乐。可就像钻影一样,好看的双眼需要主人付出相当的代价,需要多少打磨多少勇气多少不放弃的痛苦的坚持?

我的酒呢,酒保小姐?虞檀笑着说。

这里,给你。

虞檀伸出手来接,黎阅的手也还放在上面。于是就在递过杯子的瞬间,虞檀的手指碰到了黎阅的手指。

从指甲,到指尖,冰凉的杯壁外面手指的触感反而清晰。

继而虞檀的手指向前伸,摸到了黎阅食指的指节。那手指在上面流连了一下,轻轻拂过就像正在从窗外吹进来的夏夜温暖的风。多熟悉的感觉,那些年手指曾经从身体的每一片皮肤上划过,撩过发丝,撩过眼角,撩过额头,撩过鼻尖,撩过枝叶,撩过花瓣,撩过心里的弦。

胸腔里就像是有人按下钢琴的琴键,很急促,像发了疯的萧邦,像心情好的李斯特。虽然立刻转回稍微平静一些,依然如同维瓦尔第《格里塞尔达》的选段《风雨飘摇》那样,一个一个音节一个都不少,人声在表达起伏的波浪,起伏的波浪里净是疯狂的喊叫,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蒙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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