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35)

作者:尼可拉斯

现在不了,现在她诚实地认为自己再过两年就可以回来了,哪怕不是项羽所希望的富贵归故里,是锦衣夜行,也好。她想要和张蕾构筑的生活,弯弯绕绕终于还是能实现,还能以最美好的方式实现。

她看一眼对面的张蕾,张蕾还是在回消息,眉头还是皱着,呵。

背后的玻璃门走出店员,手里端着木制托盘,上面放着精巧的玻璃杯。她在心里暗笑自己老土——那种美国人的大国乡巴佬气的老土——喝咖啡最喜欢普通马克杯,大个饱肚,连小号的意式咖啡杯都不用,更不需要现如今流行的这一套像实验室量杯的手冲咖啡玻璃杯。看咖啡师冲调固然是乐趣,但是看自己拿着玻璃杯喝就有了做化学实验的做作。毕竟这不是化学实验。

她看着店员把托盘送到自己左后方的那桌客人的桌上,看见女子惊喜的表情。其实也好,细小简单的消费主义可以轻易给与的满足。白天手冲咖啡,晚上精酿啤酒,这不好吗?这样很好。

她想要带张蕾去感受这一切,至少之前是——觉得张蕾需要“带”,而不能自己发掘——现在不用了,现在一切触手可及,是她自己没有跟上时代,留在大城市,反而被抛弃,到底谁更孤陋寡闻啊?

只有这样的时候她觉得嘲笑自己的是如此愉快,是胜利之后的哈哈大笑。

为了追求这胜利和它所代表的一切向往的生活,这么多年她竟然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即使是现在想想也觉得呼吸沉重,腰背乃至整个脊椎都透出倦怠疲乏。这样的状态有多少年了?周末从晚上十一点睡到早上八点,醒来还是觉得四处疼痛。上班的时候正经工作日里这些疼痛都不明显,只有到了周末、准确地说是没有加班安排的周五夜晚,就会一样不落地从肌肉、筋腱、骨骼的缝隙冒出来。平日里是依靠着意志力当止疼药才坚持下来的吧?这么想的时候右后侧的腰肌又开始疼了,她曾怀疑这是肾的问题……

张蕾放下手机,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她用轻松地口气问道。张蕾看她一眼,摇了摇头。正要开口,电话又来了。她看见张蕾一边翻个白眼一边快速地把手机拿起来,憎恶地划开,接听。说着说着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走出去?她望着张蕾走出去的方向。走出去也就只能穿越咖啡馆的室内部分,最终走到大门口去啊?打什么电话,还要出到那么外面的地方去打?吵架?争执?虽然自己也是这样,在电话里吵架的时候还是希望没有旁人在场以便全力发挥,但是张蕾何必呢?当着自己的面和别人吵架又能怎么样?

有什么不能当着自己的面的?

店员走过来,她的是冰拿铁,放燕麦奶,张蕾的是冰摩卡,双份奶油,十几年了也没变过的两个人。

十几年了在彼此眼中应该是没有任何改变的两个人。

她喝一口咖啡,一边品尝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高棣啊高棣,你看看你自己,这些念头有多不合理、多狭小自私。你只是想着没两天休假就要结束,希望张蕾能多陪陪你。你觉得自从你前天回来,张蕾就一直忙于工作,回到家第一顿晚餐竟然你自己和自己吃的,吃的还是外卖——你满脑子都是希望她能多陪你的念头,你觉得你回来就是度假的,张蕾应该接待你度假,和你一起度假,而不是在工作。

放下咖啡杯,她对自己摇摇头,不,不是的。其实我知道张蕾也很忙,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要求她,我只觉得自己有亏欠她的既定事实。当年是我要离开这里,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到另一个城市去追求更高的职位与收入,追求某种确定性不明的未来承诺。是我亏欠她,从来没有她亏欠我,我哪里来的底气和资格去要求她陪我呢?是我没有陪她。前几年我也不是没有干过一样的事情,我也在她来找我的时候忙于工作一直接电话没有理会她,我不过如今活该。

现代社会赐予我们的种种活该。

当初张蕾是怎么想的呢?她有什么感触?也许一会儿等她回来可以和她说一说,问一问,聊一聊,然后……

然后我们就可以原谅彼此,然后就可以商量一下,往下怎么办。虽然说也没有一个非常确定的安排,辞职和下家或是创业都没有完全确定,但是可以商量一下了,哪怕就当作白日做美梦的放松……

“好那就这样——”张蕾回来了,“对,就这样,其他的等周一,对,好,再见。”

高棣望着张蕾的额头,那地方还是一样,没有皱纹,没有汗珠,清白如月。

“是谁?”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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