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60)
七点半,你坐在港式打边炉的火锅店,对面坐着你的好朋友——最好最好的那两个之一——和她的女友。对面是两个人,你是一个。即便朋友会开玩笑说“我介意你们两个享受同一样吃的却不和我分享”,仿佛真的有某种避嫌的需要,但你心里非常清楚,你爱你的朋友多过对她任何可能伴侣的喜欢。这么多年,你们其实各自都有情路不顺之处,但现在她找到了她爱她的、与她合拍的人,你也从心底为她高兴。
“我就说,这家伙一个月不找我出来玩,一定是有女朋友了!”你说。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女孩的存在。
她们很合适,你看得出来,你也没多羡慕,知道自己羡慕不来。因为这清楚明了的知道,所以把朋友吃得飞醋完全当做玩笑。茶壶自有茶壶盖。
你从锅里夹起一块鸡肉,而女孩为朋友夹起朋友最喜欢的对虾。
你默默想,或许我连茶壶都不是。
于是你讲了很多笑话,和朋友没完没了地斗嘴,没有旁人的时候你们两个反而相处平静,虽然依然互损。朋友之间最真挚的爱原来有不同的表现方式,你们沉迷其中,自然而然,无所察觉。
斗着斗着,又回到情侣之间了。你望着她们俩,跟着笑,不时主持不存在的公道。脑海里同步放映起往日画面的电影——走在街头的你和朋友,朋友一直对你倾诉最近遭遇的痛苦。你好像记得那位让朋友很痛苦的女生是学钢琴的,还想开钢琴教室,然后又干了什么来着?反正记得很清楚的是霓虹灯光下朋友那张哀伤的脸。从小一块儿长大,朋友绝大部分是个快乐的人,也是内向的人,即便大大咧咧喜欢玩笑,但并不爱表露自己的悲伤。好像只对包括你在内的很少的几个人表达。所以你很看重她的伤悲,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忍不住了,才对你说。
女孩离席去厕所,朋友开始和你说房子,说两个人搬出来一起住,你们一道点起烟。
你和她说着房子,说着交房日期。等到女孩回来,一道说起朋友前阵子看家具家电的好笑情态——“明明还有两年交房!”朋友自己说。三个人都笑起来。
结账离开时,你走在最后一个。店里很亮,外面很暗。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你想起你自己的那些回忆。朋友们说我的那个和那个,你都知道那是哪个某某,因为记忆力好,对朋友说给你听的那些故事也记得很清楚;而当朋友说起你的哪个和哪个的时候,你知道,朋友们也知道,他们对于那个和那个知之甚少。
因为你觉得表面粗糙的冰块没法倒出来。
九点半,在熟悉的酒吧在别处开的分店,你们三个坐在户外最边缘处。明天要上班吗?要啊,管他呢?朋友是爱迟到的,你不,你起得来,你素来对自己都很有要求。即便是休息日,睡到九点已经是很过分了,九点半还不起床那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其实你小时候也曾有过一觉十点半的时候,但现在不会了——仿佛有无数的事情要做,睡眠是最可以牺牲的一部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上大学的时候吧。
大学时代。
朋友坐在那里对女友苦口婆心地说着要念书,要争取更好的学历,并以你为例子举例。
你缥缈地想起,大学的时候有一个清晨,起得很早去学校的游泳馆游泳,回到寝室的时候才八点,你嘴里面包片手里端着咖啡,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室友们还在睡觉。
那时候如果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也许这一生都会改变。也许那时候得到另一种恩典,就不会获得今天这些东西。今天人人羡慕的一切,不能说不是你想要的——你也爱这一切,因为这是过去的自己的苦劳——但如果回到那个时间点去选,假如有的选,也许你会选另一个。
想要脚下的阶梯还是想要一个人的心?
一个人的心可以等于一个人的爱情吗?
朋友起身去结账,留下你和女孩坐着。女孩和你说起朋友,说世上肯定没有第二个人像你和朋友这样好了。你手里拿着烟,双腿交叠,勾着腰,点头。
是没有了。
你知道你们都应该庆幸,在一路的遗失之后,还是有所得。
看到朋友有所得很高兴,于是你不想自控地对女孩说起仿佛娘家人、仿佛岳父对满意的女婿的话。
回家的车上,一路没喝酒的女孩开车,朋友坐副驾驶,你坐在朋友身后,你们俩像小孩一样聊天,你忽然觉得很快乐。
如果终归没有什么,那么有这个也足够了。
十一点半,到家了,洗个澡躺在床上,瘫着,打开看了几天的书。书是一本小说,北欧作者,剧情是平静的社区里的暗流涌动——为什么要买这书来着,你想。你试图专注地阅读,但是没看两行思绪就会飘忽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到底飘到了哪里去了呢?当你试图抓住它的时候就丢了,像一道鬼影一样在转角消失的思绪。于是你会刷开在床头充电的手机,看淘宝但并不会买什么,刷朋友圈但并不会点开读什么或者给谁点赞,哪里都去,什么都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