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75)
如果她要这么做她就应该不说这个话,如果她说这个话就不会这么做,这一点自己能确定,毫无疑问地确定。虽然没有理性。
那她是担心什么?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不安全吗?两人知道了彼此的身份,一个人被捕就有双重暴露的危险?或者她怕别人用自己来要挟她或用她来要挟自己?这样吗?
这样。
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一个人自己的秘密是一份的危险。两个人两份的秘密却不见得仅仅是双份的危险,也许是四份甚至八份十六份呢?
汤玉玮,一个不该知道你的身份的人知道了你的身份。虽然说起来你也知道了她的,但你能确定她的层级吗?你能确定她的安全可靠性吗?就算都能,你们是不同的系统的人,即便你看不惯但你不能否认,这两个系统互相倾轧,甚至有时候互相坑害。今天你们如此相对是个意外,但难保未来还是发生一样的情况呢?你们两个被指派去杀对方怎么办,或者去杀某个对方的身边人、最后又一次弄得刀兵相向的时候怎么办?
当然,裴清璋不会背叛你——至少不应该——可是万一她不知道呢?就像你不知道今天来的人是她一样,她不知道,你怎么办?今天可以,明天也许可以,后天呢?会不会终有一天不可以?不可以的那天怎么办?
她以前想过忠孝两全的问题,自以为自己这里不存在。谁知道这事儿能以这样一种形式找上门来。理想、革命、抗日、爱情、大义、自己,为什么全部搅合在一起了,她想要做的原应该是都顺在一起的拧成一股绳的,现在呢?这些绳子搅合在一起把她捆住了。
下一次如果不是人而是枪口,枪口转过来遇到的如果就是裴清璋,自己一点犹豫不愿不开枪的话,会不会反而被对手打死?哪怕不是裴清璋行凶,哪怕裴清璋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也是被人背叛了,她也终归会为这一分钟一秒钟的犹豫而付出代价。
她想要抗日,要奉献自己于抗日的事业,也想要真挚地去爱——哪怕现在她还不知道自己对于裴清璋的感情能不能称得上算得上爱情,但她想要那样去对待裴清璋,想要去珍惜,想要去保护,想要去靠近,想要把仅有的闲余时间甚至都花在和裴清璋相处上,甚至是一部分生命——可这二者是否不可调和?她要么去抗日,要么拥有一个爱人。
拥有裴清璋吗?她想啊。
她过往不曾拥有不曾真正地去发展,现在她还是想要,还是想认真拥有,还是不想隐瞒自己真心用某一种只能欺骗自己的谎言去生活,不,她不想那样。可是看看吧——她在黑暗中对自己摇摇头——你看看裴清璋的性格,看看她母亲陶静纯的性格,看看她们家的样子,这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在纽约时你那位女友尚且因为离经叛道和父母断绝关系再也不想回到田纳西的农场去,裴清璋会更好吗?不会的。裴清璋那样顾家,即便母亲从不理解她、她也为此感到失望,她依然爱母亲照顾母亲事事为母亲着想——她怎么可能为了你而和家里闹翻?而不和家里闹翻,又如何与你一道?
想到这里,两眼一酸,滚下两行热泪,是啊,没有谁要和你一道,没有谁。
如果不是裴清璋,也许会更好。但……
重重关山,和谁跨不是跨?和谁跨都不是跨。
回想发现是裴清璋的那一刻,心中脑海中霎时流过无数种心思。怎么是她?竟然是她!是她的话她是谁?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来干什么?怎么办?必须得让她先走!
漩涡之中最明显的最重要的那个念头还是,让裴清璋先走。是保护裴清璋,是如何掩盖这件事、不暴露裴清璋的身份——她自恃自己肯定没问题。
自己一心想着保护她,从头到尾都是保护她。
结果现在呢,现在她让你走。现在她希望不要再和你见面了。现在她希望你离开她,她也要离开你。
如果真的照她说得那么做,如果真的从此断了联系,如果——
她一下觉得心好痛,几乎整个人蜷缩起来。
一旦离开裴清璋,自己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只是以前那种样子。
可是,
她不敢想,她不愿想,她可以轻易描画。
根本不想描画。
可是......
天亮的时候,她还是醒着,眼角依然带着泪。
第十九章
春天的末尾,热得很快。万小鹰穿梭于有钱人生活和贫苦人聚居的区域之间,看有钱人吹电扇,贫苦人摇蒲扇,有钱人睡进口软床,贫苦人睡弄堂里的竹榻。
以前总说生老病死时无分高低贵贱,现在她觉得也分。不但分,而且分得天高地厚差距很大。没钱的,生了病要么只能吃点便宜止痛粉(或许根本没用),要么干脆没得吃,只能强忍。有钱的呢?生病了不但有大把医生排队看病、有大把钱财可以买进口好药,甚至还有闲钱,去倒卖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