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84)
怎么背着背着变成词了?她一边暗笑自己,一边伸手抹去一滴汗珠。
清人所写到底不行,还是苏东坡的好,比如这句“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52}”……
黄包车还在日头底下向前移动,车夫汗津津的脊背在视野当中摇晃。
秋风惊绿,秋风惊绿。她摇摇头。后面是“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现在她彻底明白古人会为什么会说春光好天气好令人烦恼了,因为她也有这么多烦恼。以前的烦恼是,这么好的日子,我却独自一个,也无法去享受。现在的烦恼是,这么好的日子,却没有了汤玉玮。有她没她的生活,前后差别竟然这么明显,明显得自己看一花一木、云舒云卷都能感受到这种差别。
车夫问小姐,还有多远。问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有点不忍。但是她必须这么做,她必须让车夫多跑一段路,跑得远了,她才安全。
她安全,郁秉坚才安全,电化厂才安全,他们每个人才安全。
“就快到了,”她支起身子,“前面那个当铺,你在那里停就好了。”和说好的车资也差不多。
因为看见一花一草一木一朵云都会想到汤玉玮,所有的美好都会把她引向汤玉玮,她只能封闭自己,不要去感知,不要去欣赏,不要去看——这是多么令人恼怒,可自己只有无奈。
美好使自己想到汤玉玮,美好使自己无奈,汤玉玮使得自己无奈,汤玉玮也许就可以等于美好。
是吧,是,也许是。
打完电话,她第二天照旧去上班,虽然有点失魂落魄浑浑噩噩,到底还是把自己正常的生活继续了下去,甚至能够通过忙来封闭自己,对汤玉玮和整件事不想不问——结果这件事竟然就这样过了。唯一结尾是,过了好几天后巫山才派人告诉她,那人已经死了,自己逃跑,不听指挥,结果被军统干掉了。她没问到底是谁下的手,不知道最好。巫山还说,那天那把火就是这家伙放的。
这样。
她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蒙混过去,再不必担惊受怕,就继续封闭自己好了。
然后汤玉玮一直没有消息,一直没有,一直没有,直到今天。她没有指望汤玉玮一定会给她一个什么回复,但是她也没有想着会是不告而别,又或者其实她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预备,只是放任自流,只是……
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汤玉玮一定是放弃了吧?这么久了。
放弃了自己,放弃了这件事,放弃了这一切。
这样多好。
她下了车,付了说好的车资,然后如常开始徒步绕路。她倒不觉得自己会被跟踪,但是既然大家都以防万一,那她也得这么干。这件事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大家的生计。她是不需要,至少不是完全依赖电化厂来生存,但别人需要啊。
走到背街小巷,阴凉下一片萧瑟破败。听郁秉坚说,这样的地方便于隐藏。她能想到,但看不出来哪里适合隐藏。也许汤玉玮能。
不,别想她了。你老想她。
她走过早已关门的粮油铺,门板上还看得到点点油渍。风过,吹动地面上的垃圾,翻滚出去好远,看着好像是什么当票一类——现如今,当票也随便扔?只是刚才下车的时看了一眼,发现当铺也冷清得很,市面萧条,什么都不例外。
听汤玉玮说过,什么美国也曾经是这样,大家都吃不饱,没有工作也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钱,光秃秃的土地上也找不到吃的,人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时候不知道是如何活下来的,现在却必须要活下来。要活下去就不要想她了,不要想了。想有什么用呢?你要克制自己,尽量不要想,不去想,渐渐就不会想起,渐渐就会忘记,渐渐地这无缘由的想起就会变成偶尔一阵凉风吹过时不经意间打的寒颤,而对自己说的安慰和告诫就会变成抚摸手臂的安慰,接着就不会冷了,至少,冷会被无视。
她走过十字路口——看都不用看,人都没有,更遑论车——从暗里走到阳光中又走入暗里,两边没有一家店铺开门,楼上的住家也是寂然无声,好像全都没有人在。郁秉坚真会挑地方。
巫山告诉她那人已经死了之后,她想了几天,然后在郁秉坚来找她的时候,提出自己想离开这行的想法。现在想想当然是丝毫不成熟完全不切实际的想法,但那时候就是想,那时候已经被恐惧所攫取——万一下一个被干掉的是自己呢?这一次是多侥幸啊,万一汤玉玮那边也有后手、而自己这边也有自己不知道的后手呢?巫山那样的人,天知道会不会准备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在后面瞄着自己,在自己做错了的时候及时、精准地把自己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