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85)
而自己的做错可能只是想要逃命,并且不信任巫山。巫山不喜欢不被信任,可是谁又能信任这样的上峰?
她当然不能把这话对巫山说,于是只能对郁秉坚说,她相信郁秉坚总不会出卖她。
郁秉坚皱着眉头看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阵,继而开始劝说她,不要离开。
郁秉坚说她的重要性,说这件事的重要性,说他们的一切准备、一切工作对于战局和后方的重要性,说她的天分,说她的能力,说她的成熟度与习惯老道,说她生活的迫不得已,说这份事业不止是事业对她而言也是工作也有帮助——就是不说巫山不会同意这一点。
“清璋,我知道你不是愿意去当亡国奴的人,我也知道你不是能够扛枪上战场的人,我觉得,咱们的这份事业,是你能为国家为民族做的最好、最重要的事情。你看,你现在在公董局,法租界公董局,法租界是维希法国,日本人还不敢把你们怎么样,至少是现在。这样的身份对我们很有帮助,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掩护。眼下除了你,没有谁是比较安全的了。下一步,我们要组建一个厂子,以它为依托,一方面给大家打个掩护好做事,一方面也给大家一个生计。而你——”
她看着郁秉坚的双眼,迎上里面的灼灼目光。说未来的时候他总是如此真诚。
“我们要依靠你,你的职位你的关系,把我们的电台运输进来,把我们的器材……”
他说了很久,说了很多计划很多细节,裴清璋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桌面。这很正常,她想,本来他今天就是来和自己说这些的,现在也不过是……
“清璋,我——”他说了半天,似乎反应过来了,可她打断了他:“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提了。”
她需要这份工作的收入,即便不多,但是看上去至少有希望持续下去。而且巫山不会同意。而且他需要她。
为了求生她必须这样继续,为了求生她按照郁秉坚的指示正在帮他们组建这家电化厂。她用来掩护的借口是帮助郁秉坚处理执照等文书工作,这她在行,说得过去,而且仅限于被人发现的时候这么说。如果没人——
又一个十字路口,马上到电化厂了,视野中突然出现了吸引她注目的人,她两眼一亮,还没做出判断就先看了过去,结果发现,只是个普通的女性。衣服乍看光鲜,细看显旧,不过是出门去上班,没什么可疑之处。
也许自己观察到她也不是因为什么“可疑之处”,也许只是因为,那人的身影有些像汤玉玮。
裴清璋啊裴清璋,距离你上一次想起她来,才一条街,三分钟。真可笑,我要为了一件危险的事去放弃一个靠近我的心的人,在做这件危险的事的路上还不断地想起那个人来,而且这种思念我竟然别无他人可以倾诉,一个都没有,我只能自己承受,自己憋着,自己想,自己缠绕,自己把自己关在里面。
就像自己打开了一扇门,让一个人进到自己的小房间来,现在又把人家赶走——
不。不是我赶走的。不是。是她自己……
我对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也竟然能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对我们的心做出这样的事。
她过了马路,不动神色地四下看看,然后走进电化厂。
“欸,利亚,” 第二天,在公董局的办公室,一向喜欢用法语名字喊她、声音总是显得尖细的中国男同事道,“我看明天那个、那个兰心大戏院,有个什么,啊——《古刹惊梦》!说是舞剧,你不去看?”
阿龙?阿甫夏洛穆夫作曲,她想,中国舞剧社,当初汤玉玮还说过。
“不去。”
“欸,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去吗?”男子手持报纸笑着走过来,她知道他不存恶意,只是喜欢打探别人的事,“以前,我记得,你几乎是场场不落,什么都看。”
“谈不上。”她两眼不曾离开眼前的打字机,“我只是陪朋友去。”
“朋友?哦——我见过!”男子把报纸一叠,夹在腋下,“那个很漂亮的姑娘!是不是?好久没看见她了!”
一听见他说好久,裴清璋感觉自己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是记者,最近有点儿忙。”
“记者?还忙呐?没看报纸说昨天还逮捕了好几个记者来着?是那个——”报纸又被哗啦哗啦翻开,“《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大美晚报》记者奥柏、《远东周报》主编伍德海……十几个呢,都是外国新闻记者,日本宪兵队抓的,理由是间谍罪!啊啧啧!真是打起来什么都不要了!不过这些人都是哪国啊,难不成都敢抓?欸对,你朋友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