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下黄泉(68)
不过既说是北方颖州山里,就算颖州山多岭大,茫茫无处,但去颖州总归是没错的。两人就这样往北走,一路安安静静倒也觉出好出来——镜儿可以自由修行,不用担心受到打扰。她天分不错,唐棣从最基本的呼吸吐纳到采食野果吸取天地灵气之法,一一教来,她学得快,也肯反复练习。虽然到了有些关隘处,碍于修行仅一个月,常常无法顺利施展。每遇此,唐棣自然是安慰指导,从不责怪,心里却纳罕——自己当初是怎么学的?
她每教镜儿一招,自己便能回忆起许多相关的往事来,自己是从哪一本书上学的,怎么看到的这本书,这一招的原理是什么,自己曾如何使用过,等等等等。甚至通过观测镜儿出现的错误,她能想起自己当日是如何克服的——自己当日,竟然是没有师傅,全是无师自通的。
全是无师自通的?
要是那女子果然是凌霞派的人,自己真是被她带走拜入凌霞派,那还好说——不,那也只解释了后来,解释了自己到了地府之后何以会那么多,解释了长洲之后的人生,解释不了之前,解释不了为什么无师自通能学这么多东西,为什么能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如何想通了那么多机关。真就是天赋?只是天赋?她想起多年之前在地府,有一对小鬼差,看她小试牛刀之后,赞叹她厉害。一个对一个说,我说唐大人厉害吧!一个面朝着她笑嘻嘻的奉承,厉害厉害。
这一准是在人间学过的!要不是在人间学过,修为高深,又有德性,带到了地府来,哪里能有这水平?
那刚才还嬉皮笑脸的小鬼却认真地说,不,我见得不能算多,但我也知道,人间也修不来这样的。
你不信?那一个说。
我不信。
此刻站在镜儿身后看镜儿捏诀的唐棣心道,我也不信。
可我实在也没有可以信的东西。
活在世上——假如此刻她还算是活着的话——总该信些什么,想要保持“什么都不信”然后在世上行走,简直就像在大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流,没有舵,只有帆。
两人且行且学,一路也不着急,总是在僻静避人之地休息。镜儿到底还是个孩子,渐渐有了修行所赋予的力量之后,就开始喜欢使用。虽然不过隔空打击,但凡有机会,她一定不肯放过。小的保护一只狍子,大到救一个人的性命,只要能做,她一定出手。唐棣不想拘束她,全由了她去。横竖这时候她也惹不出自己都收拾不了的麻烦不是?但也教她什么是什么,毕竟往日里镜儿所接触到的一切只教了她什么是世态炎凉,现在她要面对的世界却可能是妖魔鬼怪——“唐姐姐,都说‘妖怪’,什么是妖?什么又是怪?”
按照蜈蚣精提供的路线和前日在山顶眺望的情况,这附近应该快到一片河滩了。唐棣决定两人在比较靠近河滩但不易被发现的地方休息。此地近水,却无多少水声,远处上游她们来处的河水却照旧奔流,这不太对。
听见镜儿的问题,她一边搭帐篷,一边笑道:“‘人之假造为妖’,就是有修为的动物以人形呈现。‘物之性灵为精’,就是有修为的山石、植物、动物,不以人形呈现。鬼则是‘魂不散为鬼’;至于怪,‘物之异常为怪[10]’。”
“物之异常?比如说——?”镜儿熟练地把地桩扎好,把帐篷支起来。
“比如说,我在书上,曾读到这样一个故事。叫做‘行釜’,就是会走路的锅。说有一家人的厨房里有不少锅,有一天这些锅突然全都作妖了,颠颠地走出了厨房,向东往村里的水渠去,就像突然不过了一样。在水渠旁边呢,恰好有个堤坝,很多锅都能过去,那些断腿的就被阻挡了下来。这时候自然有很多人观看,人啊锅啊,都不知道怎么办好。就有个多嘴多说的小男孩见了说,‘既然锅都能作怪了,为什么断了脚的锅就不能过堤坝呢?’诶那些平底锅一听不得了,就把大锅丢在地上,转身回来,架起那些断腿的锅,一起越过了堤坝。”
她故意把故事说得风趣幽默,镜儿听了果然哈哈大笑起来,没有河水淙淙,倒是有笑声朗朗,也如流水般美妙。她也与镜儿一道笑着,但笑着也分出一只耳朵去听周围的动静了。
太静了,为什么这么安静?
这一路来,夜里观气,也不是传说中什么魔界赤地千里、一点生气也无的,为什么这么安静?人没有,什么妖精也没有,若有一个,便算张嘴,也可以问一问路,现在只恨自己不想被当成个官的时候全是把自己当个官的、自己想要占点当官的小便宜的时候,又没有把自己当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