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下黄泉(95)
唐棣一定是懂的,但是不愿意想,知道自己不愿意却不知道为什么,像很久之前她到人界的那一次,有意行医,却发现有个奇怪的盲人,无端端就说自己瞎了,实际上眼睛看得见。
但就是觉得自己看不见。
越过重重山石,三人几乎彻底走进了雾里。空气变得潮湿清凉,和山脚下的热腾腾全不是一回事。她左右看看,在硕大白亮的山石中寻找泠飞说的那几块。要有可以放一个成人拳头的凹洞,要像豆腐却又没有那么四四方方,要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却又有缝,刚刚够一条蛇爬进爬出的缝——
“是那个吗,霓衣姐姐?”镜儿轻声道。泠飞事先交待,进了雾中不要大声说话,除非找到了也结完了手印。
她抬头一看,果然不错,对镜儿笑笑,瞥一眼唐棣,发现那清秀的脸上还是克制隐忍的不耐。之前她问唐棣怎么了,唐棣想了很久,说,痒。
痒。
她转过身,按泠飞的指示,走到大石边开始画手印。画完,唐棣立刻开始朗声呼唤:“请问无极派的大人们何在?我等有重要之事,还请速速现身!请问无极派的大人们何在……”如此重复六次,每次的节奏都是固定的,按照泠飞所说,是今日的干支之数。霓衣本欲站在原地,向四周打量,没想到却看见唐棣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渐渐涨红不说,甚至轻轻抽搐——不等说完,她就奔她而去。到得面前,六遍已经念完,唐棣已经在咬牙了。
“怎么了?”
唐棣笑笑,“没事,就是——痒,只是痒而已。”
霓衣知道痒的感觉,只是在她印象中,痒只和肮脏或虫豸有关,唐棣所描述的这种在皮下游走、从骨髓里发出的痒,她完全不能想象和体会。那是中毒?那是内丹受损?唐棣看上去根本不像这些,那能是什么?那——
她开始挂记唐棣的安危,因为莫名的小恙而担忧,继而为自己的念头而心惊。
“呀。”镜儿轻声惊呼,三人一道看去,上山方向的雾气散开一些,走出一个男子,全身黑衣,牛高马大,络腮胡子,一脸严肃凶悍,“是你们叫门?”
“是。”她说。
“唔……”男子把她们上下打量一圈,“请随我来。”说罢转身向上走,天空中阳光复现,在浓雾中照出一条路来。
一路上山,直到看见山顶平地上连绵的帐篷。男子带她们穿越营地,她们努力保持目不斜视,不该看的一概不看。要是装作无知之人,那探头探脑就对了。可不但她们需要表现自己的能力以求无极派愿意帮助,而且已经展示过一些本事了,这时候最好还是往得体去表现好些。
往日在人界和魔界她都招摇,可惜那是往日,眼前是如今。
男子把她们带进显然是中军大帐的帐篷之后,对里面端坐的人行了个礼就走了,把她们三人留在帐篷里。座上那男子,也是浑身黑衣,留着漂亮的山羊胡子,浓眉大眼,身材壮硕得好像筋肉要从衣服里撑出来,放下笔抬头看着她们:“三位说有要事,不知是?”
姓名都不请教的,还是头回遇见,无极派这些年已经如此傲慢了?听说当年只是不爱与外人接触,只喜欢研究机关;这几年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财得了什么宝,现在看起来,竟然骄傲硬气起来了?
唐棣道:“我们是游方之人,受神隐山庄所托,将此物带给贵派。”
男子立刻起身过来,双手接过金杖,轻轻打开外面的棕布,随手解印,淡淡的金色光芒散开,一行小字浮现空中,男子仔细阅读,她从一旁望去,竟然完全看不懂;与唐棣交换眼神,唐棣轻轻摇头:看来的确是神隐的什么特殊封印了。
男子看完,满脸心满意足地把金杖放到自己背后的架子上结印锁好,又如梦初醒般转过身来,对她们行礼:“在下无极派陆元韦,受师尊之命,带领众师弟们在此,等待这样东西已久,今日有劳二位了,多谢!多谢!”
正说着什么“安排酒菜”之类的场面话、又对着镜儿打连寒暄都不如的招呼,唐棣道:“陆师兄,实不相瞒,我们此番前来,除了代神隐送这急需之物,还有一事相求。”
听见“相求”,陆元韦停下了絮絮叨叨的废话,挥挥手把正进来听安排的年轻男子赶出去,再次用眼神上下打量她们两个,“有事相求?敢问何事?”
“我们为了这孩子,想要寻找凌霞阁的下落,我们四处打听,得知只有贵派知道,遂想请教。”
霓衣虽然双眼看着陆元韦,耳朵却在认真听着她说话。唐棣如此平静,近于不卑不亢,像是对弈中等待对手出招的镇定棋手,而陆元韦的表情变幻莫测,皱起来的眉头里不知道在盘算什么,恍若站在雪地里望着她们的一头狼,而她们是对周围是否还有别的狼、这只狼饿不饿一无所知的猎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