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2)
想也不想,出于一种简单的关心,出于三十出头喜欢和二十出头一起玩的年轻心态、以及三十出头无微不至关心二十出头的好为人师,她走进会议室,加入他们的工作。
其实她一直只是凭借这种无条件的关爱和负责任的做法赢得这些孩子们的心,只是从不刻意。
在他们这行,收拾会场,脏污杂乱不重要,客人遗留物品最麻烦。文件都是次要的,贵重最麻烦。她一边收拾文件茶杯一边四下张望,还行,今天没人丢电脑手机,没人——
有人丢本子,诶。
绕过两侧能摆七八个座椅、主座能安置三个大老板的会议室桌子,她在桌子那头看见一个漂亮的皮面本子。暗红色皮面,竟然可以有布面的美感,简直像天鹅绒,轻轻一抚,手感相当得好。不知怎地,不及看内容,她就觉得本子的主人一定不是凡俗,一定不污秽,不油腻,清爽干净——
嗅嗅。
还有淡淡的五号的香水味,应该是位优雅的女士。
她翻开第一眼,看见上面的名字是“Che Zhang”,此外什么联系方式都没有。
这么好的东西,放在普通客遗中就污糟了。她拿起本子,放在自己电脑包里——鬼使神差,关她啥事?她只是个HR——告诉实习生们,后面有人找,把她电话给客人。
实习生们说好,她四下看了看,离开。懒得换衣服,直接就走。走出大堂时,城市华灯初上。
城市那一头,一间谈不上整齐但确实也不乱的客厅里,章澈看着自己眼前的电脑,开了一天会,她什么都不想整理,她已经没那个力气了。
人不能总是这样随时随地大小班,说起来比随地大小便还不如。
但是不整理,今天这个会又的确很重要,那些当官的说的话要是只留在纸笔上,她一点儿也不放心。
唉,也就是和这种人开会,她还要带本子开。此前若不是经人提醒,她都要忘了还有这种做法。上班太久,现在就是要她重返校园,她也会带电脑而不是笔记本,notion也好,印象笔记也罢,她有的是办法记录,并不需要纸笔。
也不是说不喜欢纸笔,但是要求迅速同步、迅速上云、迅速备份,有备无患。
能帮助实现有备无患的技术也就导致了眼前她的随时随地大小班!
不过还是得感谢提醒她的人,虽然这种理论她不见得认同:带纸笔显得她非常尊重说话人,别无他事,一门心思听对方讲话,并且认真记录——好笑!哪里认真?注意力散漫的今天还有谁能制造100%的认真?她一样可以在本子上乱写乱画啊!有一次她瞟了一眼身边一道去开会的另外一位,好家伙,本子上全是圈圈,简直以为是画在上面的战壕铁丝网!
表演,表演!她当时听完关于尊重的高论时,只觉何必如此,遂反唇相讥说,如果我不尊重对方、在心里骂死,对方也不知道啊。提醒她的那位瞪了瞪眼,笑道,那是,大家都知道,但你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难道不是更糟糕?
算了,也别说什么隔行如隔山,人性如此。在一个场域里有一种表演,有一种剧目,另一个场域就有另一套规则。唯一统一的就是,大家都要演——
我本子呢?
今天的提包已经被翻了个底儿掉,没有本子的影子,连纸屑都没有。
本子呢??
她想把提包翻过来抖,又觉得这样这样简直蠢透了——又不是个小小戒指!
本子,本子本子本子——
那当然是个昂贵的本子,为了在出入各类场所的时候做到都合适且可用,它有色调优雅锃光瓦亮的皮面,装订严实又随意翻折;但最昂贵还是内容,毕竟那是外部记忆。
四下翻找,反复回忆,密集开会、不断接收复杂信息并解读其好几层含义、还要迎来送往的一天过去之后,她怎样也想不起,走的时候行色匆匆,到底有没有收本子。
罢了,明天回酒店去找吧,那么好的酒店,会务人员那般礼貌专业,应该不会丢。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电脑合上,放在手袋旁边,整个人倒进沙发里。
其实外部记忆未必是多重要的东西,如果它都走不进你的心里,能多重要?就像工作,要靠随地大小班才能解决的工作,也许未必那么有价值。虽然作为社畜她应该不要赞同这样的理论、这样显得她背叛自己的阶级,但是有时候她真的觉得,如果八小时甚至十二小时都完成不了的事,那一定是效率问题。
资本家持这样的观点,用看待机器和技术的方式看待劳动力,看待血肉,那劳动力的观点就会变成,工作是干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