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仓皇辞庙日gl(29)
月光皎洁,河水汹涌,女人感受到裹杂着水汽的潮湿夜风亲吻着她的脸庞,吹拂起她散落的三千青丝。
荆蝶生的神色决绝,眼角溢出些许晶亮。
她纵身一跃,只听得“扑通”一声,朦胧而窈窕的身影陷入水下的夜色中。
唯有今夜的渭水知道这场激变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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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49年的初冬,当第一场大雪于漫漫长夜中悄无声息地降临人间时,大夫韩玘正独坐车中,秉烛细读国君派人送来的密信。
信上只有寥寥四字:
密杀晋侯。
韩玘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后将手中的竹简用缄和木板重新封好掩去其上的内容,接着扔进身侧的铜炉中焚尽为灰。
望着被火舌吞噬的密信,韩玘有些出神。
说到晋侯,他那些残存的陈年记忆逐渐鲜明了起来。
在他的印象中,二十七年前的姬俱酒是个生得俊美却气质忧郁的年轻人。
哀侯元年,韩侯与赵、魏两国联合灭晋,那一年晋侯俱酒被废为庶人,而后被送往赵国旧都中牟囚禁。
彼时,韩玘还是韩将叔齐麾下的一名副将。
他依稀记得那日,可怜的亡国之君在离开国土之前,曾言辞恳切地请求三国大将允许她前往曲沃的宗庙进行最后一次祭祖,他亦记得那时叔齐钦点了自己随去监视。
那时,年轻的国君欲在庙中自刎,他慌了神地欲上前阻止,幸在最后师人忽然奏起别离之曲,晋侯听罢失魂落魄地扔了长剑。
这个人只是他人生中一个转瞬即逝的过客 ,若非那人要是真的自刎了会害得韩玘被将军问罪,他才不会将这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悲剧记在心上多年之久。
此后,他对这个人寥寥无几的记忆大概都出自同僚们茶余饭后的闲聊。
约莫是今君在位四年时,赵侯同君上再次瓜分晋地,并将囚禁在中牟故宫长达十七年的姬俱酒放了出来,把端氏这块地分封于他(注:韩玘不知俱酒真实性别,故用“他”)。
直到去年韩、赵两国打仗,君上夺下了端氏这个地方,于是便将晋侯迁往屯留居住。
大抵是这江山终究夺得不义,生性多疑的君上为了省得夜长梦多,终是忍不住在姬俱酒被迁往屯留的第二年就准备对其动手。
韩玘在朝廷浮沉多年,如今只因与相国申不害意见不合,便被雷厉风行的君上贬为邑大夫。他的人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最辉煌时也曾为朝廷重臣,现下一朝势弱,更是饱尝人情冷暖,此刻也情不自禁地对尚未见面的姬俱酒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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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大雪连下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的黄昏时分,韩玘同侍卫们冒雪入晋宫参见晋侯。
然而说是“晋宫”,实际上不过是一座陈旧的府邸罢了。
时隔二十七年,当韩玘再次见到了姬俱酒时,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些许。这是他浮生至今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生命”二字的真谛。
韩玘恍惚了一瞬。
这是暮年的晋侯啊!
姬俱酒老了。
世间无人能永葆青春,然而美人在骨不在皮,纵使满头青丝暮年都作霜雪,纵使皱纹在岁月的流逝中爬上了她的眼角,纵使二十七年来深恩负尽的她被困于四方朱墙,但是——
她的灵魂从未衰老,美人在骨不在皮,那双泛着淡淡忧思的眸子依旧诉说着她国破家亡、半生漂泊的辛酸。
“韩武[五]派先生来取我的性命,对吗?”
一张稍大的案几上摆着酒食,姬俱酒端坐案前,波澜不惊地抬眸对上那人怜悯的目光。
“您所言极是。”
那人挑眉一笑,丝毫没有在死亡面前露怯:“鸩酒、白绫,还是匕首?”
韩玘沉默了片刻,道:“鸩酒。”
姬俱酒问:“那用完最后一膳,我可否托付先生一些事情。”
“玘乐意效劳”
屋外是落雪簌簌,屋内的火炉中有木炭燃烧发出的噼啪碎响。
姬俱酒换上当年继位时周天子派人送来的侯爵衣冠,同时抱来一个沉重的琴匣和一柄长剑。
琴匣被打开,有灰尘飘飘扬扬地飞出,其中赫然放着一把断了宫弦的病琴——因为常年未弹,弦上还缠绕着蛛丝。
“您许久不曾弹琴了吧?”韩玘轻声询问。
姬俱酒淡淡地回答:“弦断缘尽,缘尽人亡,于是便不再弹琴了。”
“既然缘尽人亡,那何不破琴绝弦?”他问。
姬俱酒笑了起来:“我是俞伯牙,但亡故的人又不是钟子期。”
她缓缓地合上了琴匣,接着郑重其事地捧起旁边的宝剑递给韩玘。
“这是我继位第二年时自作的铜剑,如今赠予先生,还请您替我好生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