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记(12)
两个人隔着房屋与马路之间狭窄的荷兰砖人行道沉默地对视,樊静这一次没有像以往那样在三秒之内迅速挪开视线,她下意识地举起相机冲着平房窗口按下快门,闪光灯一亮,童原在雨中的明亮笑容被她永久定格,樊静决意让童原像个真正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渡过快乐的一天。
“小家伙,今天心情还不错?”樊静关上车门走到童原家油漆剥落的木窗之前。
“嗯。”童原点点头从口袋里的马口铁盒捏起一颗糖果递到樊静唇边。
“水电关好,衣服换好,陪我去一趟青城。”樊静双手拄着窗台俯身含住童原手里那颗樱桃味糖果。
“陪您去青城?”童原难以置信地向樊静确认。
“怎么,担心我把你卖掉?放心,你这种总爱对老师摆臭脸的小孩卖不上什么好价钱。”樊静故作轻松地模仿白芍药平常对学生讲话时的活泼语气。
“我才不担心。”童原半截身子钻到橱柜下方关掉水管阀门,随后又利落地拉下电闸,樊静今天终于在她身上看到了十四岁少年应有的模样,原来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少年生活里也有鲜活的另一面,她并非一潭死水。
“我来给你处理一下伤口。”樊静伸手摆正副驾驶位上少年的面庞。
“没关系,老师。”童原听到樊静提及伤口一脸沮丧地低垂下头。
“乖,别动,我们今天不吵架。”樊静不由分说地向上抬了抬童原下巴,她用蘸过药水的棉签反复擦拭童原凝着血渍的唇角,黄色棉签转眼在手里变成一团深红。
“老师,您今天为什么这样温柔,温柔得像是变了一个人。”童原一脸不安地打量着言行举止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樊静。
“不许这样盯着我,我平常很严肃吗?”樊静三两下拧紧药水瓶盖,连同剩下的棉签一起放回车上的长备药盒。
“您平常上课时、走路时、批改试卷时总是不自觉皱着眉头,大家都不敢当面主动和您讲话……”童原抬起左手食指摸了摸唇角被樊静悉心呵护过的伤口。
“你不也是一样吗?每天像张A4纸一样面无表情,同学们都不敢和你开玩笑。”樊静言语间发动引擎踩下油门,金水镇裹着海腥气的晨风钻进车窗灌入衣领,童原的头发被吹得像是一团正欲飞散的蒲公英。
“我们是异类,对吗?”童原转过头问身旁的樊静。
“不对,我们是同类。”樊静给了童原肯定的回答。
第9章
童原推开玻璃窗看见樊静的车停在马路边心跳得像是一段密集的鼓点,金色朝晖沐浴之下的她圣洁得仿若一尊不可亵渎的神明,童原本以为樊静在高中毕业之前都不会再搭理她,毕竟敬而远之历来是老师对待难搞学生的最好办法。
童原在樊静的注视之下飞快地关掉家里的水管阀门与电闸,她自衣柜里拽出白T恤与工装短裤三两下换好,樊静从衣架上取下一顶帽子扣在她脑后。童原肩膀挎着书包咔擦一声推上门口的铜锁,脖颈的钥匙随着她的手臂动作在空气中来回晃动。
“嘀,嘀,嘀……”童原耳畔响起一声又一声的提示音,樊静俯身凑过去替童原系好安全带,随手摆正她头顶歪掉的黑鸭舌帽檐。
童原感觉樊静今天好似在刻意扮演一个很温柔很有爱心的老师,她在金水一中作为老师的这两年从未和任何学生有过任何亲昵举动,樊静的嘴里根本不可能说出小家伙、乖之类的温暖字眼,她明明是个石块。
樊静半途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那一瞬她忘记车上还有个童原,每次从金水镇开往青城,她都习惯性地吸几根烟提神,樊静对烟和对酒一样没什么瘾,它们的作用就是在某些闲暇时供她消消神,解解闷。
“老师,我可以抽一根烟吗?”童原闻到烟味将不停颤抖的手掌伸到樊静面前。
“不可以,抽烟对身体不好。”樊静把中控台上的烟盒扔进扶手箱。
“既然对身体不好,老师为什么要抽?”童原双手抱在胸前扭过头看窗外的麦田。
“人总得给自己留点出口,我不追究你的作文分数,你也别追究我抽烟喝酒,第一,你没有这个权力,第二,我讨厌被小孩子管束,记住了吗?”樊静卸下这一路温柔的伪装蹙起眉头数落身旁多管闲事的童原,她的气恼让童原感到难堪,难堪过后是一阵仿佛在寒夜里被棉被包裹全身一样的安全。
“记住了,老师。”童原双手揪起T恤衣领遮住自己鼻尖以下的小半张脸,她想,如果能在挨骂的时候隐身就好了,如果能隐身,对方就不会将她当下的狼狈尽收眼底。她想,如果能快点长大就好了,等她二十四岁时,三十四岁的樊静或许会成为她的邻居,她的同事,她的生意伙伴,两人之间或许会拥有更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