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记(16)
“父母根本不可能放我这个独生女离开金水镇,他们身体不好,每天都眼巴巴地盼着家里多个女婿可以依靠,我没有更好的路可以选……樊静,我不像你,你头脑聪明,既有相貌又有钱,我什么都没有,方力伟是从小到大第一个追求我的人,除去他金水镇没人能看得上我……”
“白芍药,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你十几年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你父母年纪大了犯糊涂,你也跟着一起犯糊涂吗?如果你坚持和方力伟结婚,婚礼我不会去,我不祝福你这个糊涂虫!”
樊静一气之下挂断了白芍药电话,她知道白芍药的父母一辈子没出过金水镇,他们很难脱离自身生长环境去看待子女婚姻问题,可是白芍药明明和她一起读过很多书,明明受过很多正向熏陶,为什么还是会被世俗束住手脚?
樊静不懂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痛恨不结婚的女人,社会恨,媒体恨,网络恨,旁人恨,父母亲人也不分青红皂白跟着一起盲目地恨,如果他们也这样恨偷拍者、咸猪手、人贩子、贪官污吏就好了。
“童原,我吵醒你了?”樊静放下手机转过头问客房门口睡眼惺忪的童原。
“没,我在这之前已经醒了,老师骂起人来好凶,您别生气了好吗?”童原像个大人似的走过来安抚面色苍白的樊静。
“好,不生气,我不生气。”樊静十指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送到唇边。
“老师,您要不……挥起拳头打我一顿撒撒气吧,我可以做您的沙包,您的出气桶,您的箭靶,您随时随地都可以找我痛痛快快发泄,我很乐意终身免费为您提供发泄服务,只要您不恨我。”童原言语间令人费解地屈下双膝直挺挺跪在樊静脚边,彼时的她像极了一只被长期豢养在铁笼里的动物,等待被电击,等待被剥皮,等待被宰割。她既惧怕这一天的来临,又期盼那一瞬的解脱。
“童原,白芍药气我,你也气我?你们两个今天是想联手把我气死是吧!我为什么要打你,我凭什么打你,你究竟为什么那么想被我打?”樊静右手捂着胸口靠在沙发扶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像是一条躺在干旱沙漠里的缺氧金鱼。
“因为我可恨,因为我是孔雨庭的女儿,您原本就应该痛恨我,不是吗?您昨天已经在墓碑上看到我母亲的真实姓名了,对吗?她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改了名字——孔美善,美善,真好笑,她既不美,又不善,为什么要给龌龊的自己起这样美好的名字呢?
老师,您来这里教书不止是为了缅怀母亲,对吗?您来到偏僻的金水镇,您来到破旧的金水一中……是还想看看那个传说之中的坏女人和她遗留在世上的孽种究竟落得什么下场,对吗?”童原目光悲戚地仰起头问她身前面露惊讶的樊静。
“原来你都知道……”樊静缓缓从沙发上支撑起身体,捻灭手中香烟轻叹一口气,她来金水镇确实不止为了能够时时刻刻感受母亲的气息,她还想看看那个和自己拥有一半相同血缘的孩子究竟活成了什么样子,她想知道那个孩子是否和自己一样活成了坚硬的石块。
樊静无论在进入金水一中教书之前还是之后,从没有动过一丝向童原揭开真实身份的念头,她原本不想靠近,她原本不想打扰,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在金水镇做三年童原生命里的旁观者,然而,童原的自罚行为,白芍药的劝说,孔雨庭的死亡与樊静自身的游移却扰乱了一切,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坠入一张错综纷乱的罗网,四肢越是挣扎,细线越是紧缚。
第12章
白芍药比任何人都清楚樊静在电话中讲的每一句都是醍醐灌顶的实话,她也知道樊静承诺让自己走出金水镇继续学业绝不是虚言,樊静这个人向来言必行,行必果,她从不像那些臭男人一样每天执笔为你在空气中画大饼。
白芍药只要在电话里痛快答应放弃腹中的孩子,放弃方力伟这个重男轻女的旧社会遗留渣滓,放弃和方力伟一眼可以望到糟心结局的婚姻,樊静立马就会打开笔记本电脑为她规划将来,只可惜她白芍药没有那个命享受樊静承诺赋予的一切。
白家世世代代深深扎根在金水镇这滩烂泥,白芍药又怎么可能轻易逃脱这既定的命运?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弃身体孱弱的父母于不顾。父亲今年因为这件事已经气得住了两次院,母亲因为她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夜夜辗转难眠。
白芍药每天每夜都在被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所折磨,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犯下什么天理不容的弥天大错,家族里上到九十几岁的太奶奶,下到五六岁的侄儿,每个人都可以拿这件事对她贬损、嘲弄、唾弃,她仿佛被人握住了天大的杀人越货把柄,镇上那个出狱三年的窃贼出门也不见有旁人嘲笑,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是因为不结婚便活成了金水镇的罪人?她明明从小到大奉公守法,孝敬父母,好好学习,坏事没做过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