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魔(222)
闻人君的目光又移回叶白身上:“你今天……”
“奇怪吗?”叶白问,也补完了闻人君没有说下去的句子。
“我说不太上来。”闻人君哑然一笑,停了片刻才慢慢说,他又仔细地打量了叶白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突然很放松,前所未有的放松。就像是他已经知道——不,他确实地、确切地、从对方的表情上知道了对方将要说什么,而那些将要被说出来的话,哪怕还没有被真正的宣之于口,他也只觉得心头的阴霾被一阵清风给吹散了。
“我只是在想,我们的相处方法有点不对。”叶白说,今天晚上他难得地多话,虽然不太适应,但这并不太难,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对于喜欢自己的人,多说一句、多说两句,哪怕一百句上千句,说的人和听的人,也都不会厌烦,“我觉得你说的对,你不会碎,我也不会碎,我不用对你那么小心,你也不用对我这么小心。我之前以为——”叶白在有点困难地组织语言,“在外边保持一点距离,不让大家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你,你会更自在一点,可是你好像越来越不舒服——”
他从来不会因为别人的目光言语有什么感觉,他知道这种态度不好,却根本不明白这种“不好”会给人以什么感觉,是练剑时直到整个人都倒下去的疲惫,还是杀戮时被人用剑贯穿身体的疼痛?可是对于前者,他乐此不疲;对于后者,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以忍受的地方。
但如果对象是闻人君的话,大概两者都不想要对方感觉吧?他茫然地猜测,并像所有平常人那样试图阻隔这些可能的伤害,可是事情好像越来越糟糕。
那么干脆把所有的事情都说破吧。叶白想。
不管是自己的感觉,不管是对对方的猜测,不管是茫然,疑惑,还是不解——统统都说清楚。
他很想了解对方在想什么,在担忧什么,在烦恼厌恶什么,也很想很想,想将对方抱入怀中。
他觉得自己就应该这么做。
闻人君的眼神变得晦涩难明。
……不,不是的。有声音在他心底响起,随着叶白的每一句话,逐一反驳。
不是你对我小心翼翼,是我一直以来,都对你小心翼翼……对方或许并不明白,但已经依靠着直觉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他像他一样,把自己面前活动的人当做一件精美的器物摆上案几,束之高阁,放在掌心小心捧着,眼睛不离左右,也时时记得擦拭——但这只是对待心爱之物的态度,并不是对待心爱之人的态度啊。
他不是精美的器物,叶白更不是。
他因为过去的事近乎惶恐地珍惜着对方,却不敢把心放到对方手里头,就怕什么时候那些恶梦又一次跳出来把他吞噬。
而什么都不明白的叶白自然也只能跟他一样,学习着,重复着,哪怕他期待的想要的其实是另一种相处的方式——
甚至是现在,对方之所以率先改变,也不是因为自己难受,而是因为他的难受。
他第一次觉得,只要自己愿意,那些一条条缠绕在身上的铁链,可以很轻松地挣开,崩断。
因为爱上了,所以愿意忍耐。
因为爱上了,所以不愿意对方再为自己忍耐。
闻人君敛了一下眼,再次抬起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平静又从容,他温和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叶白松了一口气,他立刻中止自己磕磕绊绊的解释,内力已经修炼到寒暑不侵地步的他,在刚才短短的几句解释里,几乎出了一层薄汗。
“明天和秦楼月分开,我和你一起去丞相府看看。”闻人君自然地转了话题。
“好。”叶白说。
“然后等把那些事情弄清楚——”闻人君看见叶白看向自己,悠悠然说,“我们就把各地的名山大川好好游览一番吧,一个小山头再美,看久了也就是几棵树一座山罢了。”
叶白又答应一声。
闻人君看了身边的人片刻,突然说:“笑一下?”
“?”叶白给了对方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觉得你的笑容很漂亮。”闻人君说。
“……”叶白沉默片刻,然后试着连扯了几次唇角,可惜不论是唇角还是脸颊,肌肉的移动始终只是肌肉的移动。几息过后,他放弃说,“笑不出来……”
月色从天上洒落下来。
朗朗的笑声突而在破庙前响起,经过半人高的芦苇丛,经过几对交颈而眠的鸳鸯,又经过闪烁粼粼波光的江面,一直抵达到更远的、目力所不能及的、属于城镇的星星灯火中。
今夜的月色这样美。
破庙里的火堆还在熊熊燃烧着,李书言靠墙倚了片刻,尽管疲惫却没有半点睡意,反而让胸口的烦闷感搅得恶心作呕,不得安生。他索性睁开眼睛,先是盯着面前散发着热力的火堆,在眼睛受不了的时候又转而去看从横梁上垂下来的白色蜘蛛网,最后再移到在庙门旁向外窥探的叶十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