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289)
萧恒自然还是笑道:“没事。”
静夜已浓,帐子还没放,秦灼靠着枕头倚在床上,盯着他道:“上衣脱了。”
萧恒笑着摇头,便将上衣解下,前前后后叫秦灼看了,只有旧伤疤。
秦灼沉沉瞧他,说:“裤子。”
萧恒笑道:“脱了这个,可不只是叫你看看的事了。”
秦灼不理,只静静看着他。萧恒无法,只得依言脱去,将鞋脱在榻边,弯腰把另一双踢乱的软履摆好,这才上榻挨着人躺下。
他皮肉上没有新伤,自然不怕查验。闻着兰麝浅浅,也慢慢合上眼,神思倦怠时,猛地感觉脸上一凉。睁眼见秦灼撑着头,一手抚摸他右臂,突然掉了串眼泪下来。
秦灼哑声问:“你到底怎么了呀……我前一段说话是不好听,可我也和你道过歉了。”
萧恒看不得他这般,忙替他擦了脸颊,展臂抱住他,柔声道:“少卿,和你没有关系,我……”
他张了张嘴,只说:“我好累。”
秦灼无声凝视他,片刻后,将被子拉过来将二人一并盖住。他紧紧拥抱萧恒,像抱一根被摘除的肋骨。萧恒这话半真半假,秦灼没有追究。萧恒不希望他追究。他不问了。
二人这样含糊着,一晃眼又过了小半年。秦温吉虽不忿,但至少明面上再没有经手西琼的事。如此又到八月十五,是秦灼整数的生辰。当年入京还是未及弱冠,如今儿子都大了。含元殿开宴,不为仲秋为贺寿,又是一夜千灯齐明。
即将开宴,秦灼已入座。萧恒正在后殿更换礼服,忽听人匆忙打帘,是秋童快步上前,低声道:“太子殿下的酒水有些不对。”
萧恒动作一顿,已有宫人将酒杯托来。秋童道:“奴婢照例点酒喂鱼,酒一入水,那鱼就翻了肚皮。奴婢不敢声张,先来回禀陛下。”
萧恒蘸了点酒水拈了拈,从鼻前一嗅,沉声说:“是鸩头。”
“这不是秦地……”秋童察见萧恒脸色,连忙噤口。
鸩头是一种毒草,长于湿热山地,南秦即为盛产地之一。因其毒性甚于鸩毒,故得其名。
萧恒脸色难看至极,咬牙问:“太子还小,谁给他安排的酒水?”
秋童忙道:“今年是大君而立之寿,算是第一个大整数。裴太宰提议,请殿下为大君祝一杯酒。”
也就是说,萧玠敬酒后,自己要吃这一盏。
萧恒皱眉问道:“裴太宰动过这杯酒?”
秋童道点点头。
萧恒深吸口气。他向外探看,殿门外露着萧玠半个身子,没有探头探脑,穿着礼服拘谨坐着,努力做出个庄重样子。
秋童顺着他目光看去,低声道:“奴婢为殿下换杯酒吧。”
“不必,”萧恒的脸隐在玉旒后,“照常进行。”
萧恒面无波动,如常步入殿中。众臣拜见,众臣落座。分馔,赐酒,奏乐,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甚至没有余光分给裴公海。
裴公海要杀萧玠。
意识到这个,萧恒心底发沉。而开春让萧玠险些回天乏术的中毒一案,也是在裴公海探望之后。
只是,他要杀梁太子,那萧玠的毒为什么会纾解?换言之,是什么让他决定放弃那次的行刺?又是什么让他决定在半年后再度刺杀?为什么第一次下毒极尽精巧、如今手段都不得详查,这次却如此粗陋,轻易查到源头?
是嫁祸?
萧恒太阳xue突突跳着,萧玠已捧酒立起,抬到唇边要饮。萧恒忙叫道:“太子。”
萧玠停樽看他,萧恒便笑道:“太子年幼,无法饮酒,不如转敬大君。”又温声道:“阿玠,给大君捧过去。”
果不其然,裴公海猝然变色,揖手向他道:“大君积年胃疾,怕是不能多饮。”
秦灼案上也有酒水,近日更没有忌酒一说。他自己有些不明其意,见萧玠咬了咬嘴唇垂下眼,忙道:“老师,只吃一盏,不妨事。”
“少卿。”萧恒突然打断道,“那就不饮了,给我吧。”
裴公海双眉一敛,终究没有说话。
一盏酒几番轮转,竟到了天子案上。萧恒端起那盏酒嗅了嗅,冷冷注视裴公海。裴公海似知其意,也正襟危坐地与他对视。
丝竹声里,萧恒一颗心彻底冷下去。
真的是他。
“陛下。”秦灼见他脸色不对,忙叫一声。
萧恒被这一声叫回了魂。
在盯向裴公海前,他先看见了秦灼。
身形单薄,面少血色,昔年弓马纵横,如今多病之身。大红白虎的衣冠簇拥,却已经撑不起衣裳来了。
他的枕边人啊。
那盏酒水被萧恒死死掐在指间,像血水,像一个女孩子淡去的脸。
他失去了李渡白,失去了裴玉清,他们一起失去了阿皎,阿玠虽然保下,不过秋叶于风,摇摇欲坠。如今,秦灼真的还能经受住失去裴公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