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106)
第49章
渴城的冬日最难熬,冷得能冻掉人的腿脚,方圆数十里寸草不生,牛羊不见,每年过冬,都只能依靠霜降前最后一次集市,集市上全是从庄荫运来的粮食蔬果、皮毛炭火,从五更天起能一直热闹到戌时,全城的百姓都回到主街上采购,来来往往数趟,人群入潮,摩肩擦踵,挤得水泄不通,活像被赶到一个羊圈里的绵羊,就等着猎人来捉。
城门破的时候,人潮疯狂推搡,拥挤成一团,连四散的空间都没有,蛮人的长刀只挥出一下,就能串出一串人,个个穿心而过,血扬了漫天,落下时,烫得每个人心头发疼。
喊杀声从城外一路蔓延进城里,杀红了眼的蛮人仿佛是屠宰场里的屠夫,一路收割人命,比落日还要烈的火不知从哪家烧起,被干燥呼号的北风卷着蹿上了天,呼啦一声,铺开一场灼烈的火势。
哭喊尖叫直入云霄,热闹非凡的集市,转瞬成了人间炼狱。
罗幼沅的面还没吃完,罗铁匆匆推门进屋,怀里还捧着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大冬瓜,一进门,那冬瓜就落了地,摔出很远,裹上一身的黄沙。
“快,去井里,去井里!”他推着妻女,表情控制不住地抽搐,“蛮人打进来了,你们去井里躲起来,快点,来不及了!”
这个一向对妻女轻声细语的北方汉子,头一次吼叫出声。
罗幼沅手里还捧着那碗素面,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傻愣愣的,罗铁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碗,往地上一摔,夹起罗幼沅大步往井边走。
“蛮人杀人不眨眼,下去以后,我会把井盖盖上,你们在下面不要出声,熬一熬,援军一定会到的。”来不及收拾,罗铁把罗幼沅放在井边,用绳子系着她的腰,然后把院中晾晒的几件短袄塞进她的怀里,“无论你听见什么,千万不能出声,如果有人掀了盖子看,你就往暗处躲躲。”
“桓娘,你抱着沅沅,快,别愣着了。”
桓娘却摇头,转身跑进了厨房,一张粗布包上几块干饼,折身回来也塞进了罗幼沅的怀里,然后狠狠心,一把把她推进了井里。
罗铁差点反应不及,匆促间拉住了绳子。
罗幼沅悬在半空,听见她爹吼道:“你做什么?”
“沅沅能活就行,我是你救回来的,与你同死也是应当。”她娘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柔平静,“阿铁,你死了,我也不会活,我下不下去,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罗幼沅毕竟只是个养在家中连门都少出的姑娘,她的生活里除了日升日落,便只有胡杨树下的秋千,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连害怕都是后知后觉。
“爹,爹,你拉我上去,我不要自己下去,你拉我上去啊爹,娘!”她的声音从井里传出来,被扩大数倍。
罗铁看着妻子,心一横,把绳子放下,对着井里道:“沅沅,不要出声,你在这里等着,等爹娘回来接你。”
盖板压上了井口,那口枯井连最后一丝夕阳都隔绝了,漆黑一片的世界,只有不到方寸大小,罗幼沅贴着井壁,凉意如刀,直直切进她的身体。
“爹,娘……我害怕。”她怀里抱着半干的棉衣,缩成一团。
井里的小世界,听不见外面的动静,期间井上的盖板被人搬动,漏下一缕月光,罗幼沅尽力把自己缩小,往暗处躲,她想,若是无人来接,她也爬不出这口井,大约也只能死在井底。
井口有人说话,可能是动作被打断,来人并未再掀井盖,踢踢踏踏的步子伴着咒骂走远。
便只有那被掀开的缝隙,吹着边塞的风,把光都吹凉了。
罗幼沅不知道自己在井底躲了几天,等到她把粗饼啃完,又过了数日,滴水未进的姑娘根本熬不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看着井壁上变化的光,下肢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
寒露之后,霜降之前,边塞的冬进入了最难熬的时节。
8
再睁眼,看到的是一张浓烈昳丽的脸,戴着头盔,正从灼目的光里渐渐靠近,井口被人掀开,霎时天光乍亮,来人如天降神兵。
那人把腰间的绳索拴在她的腰上,声音干哑,却挡不住的精神:“姑娘冒犯了,马上就有人拉你上去。”说完,他冲上方叫道,“拉。”
罗幼沅的目光黏在那张年轻的脸上,那是一张比她娘还要美貌的脸,眉目飞扬,一双眼睛似沙漠绿洲里的月牙湾。
她被拉着缓缓上升,从井口出来的时候眯了眯眼,受不住着刺目的光,嘴唇动了动。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儿冲了过来:“造孽啊,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罗幼沅拧着头,沉默地环视四周,她的家已经是断壁颓垣,胡杨树下的秋千断成了碎木,她的那碗长寿面还在院子里,不知道被人踩过多少次,碎碗中白色的面条已经成了泥,只有她爹买回来的大冬瓜,孤零零地滚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