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不渡(314)

作者:蕉三根

明绰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一边道:“你不要告诉别人我的身份。”

袁綦一愣:“啊?”

明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袁綦让他看得背上一层汗毛马上竖了起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知道长

公主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她是跟着谒县的流民逃亡,撞到了大雍的军队,才被掳走的。那这一路上,会不会有不长眼的对她……就算没有,以他们军中对流民女子一贯的“做派”,若是让人知道这个随流民而来的人就是长公主,也定会有人胡乱编排。

袁綦微微变了色,低头沉声道;“末将明白了。”

看来这些事情确实是他默许的。明绰本想克制,但到底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大雍还是太富贵了,军中也不忘享乐。从前大燕天子帐下,是绝不敢掳掠民女的。”

当年皇后随军,只是有人去皇后的女使帐外偷看了两眼,就被乌兰徵砍了脑袋。西海人攻城掠地,烧杀掳夺都已经是旧事了,到了乌兰徵手里,只要他不发话,大军就连百姓一棵苗都不敢乱踩。

袁綦听出了明绰言外之意,马上跪了下去:“是末将治军不严,请长公主责罚!”

“我能罚你什么?”明绰笑了笑,起身过来扶他,一边道,“作为皇后,我是大燕的皇后,你是大雍的将,我管不了你。作为公主,我已去国离乡一十三载,更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一句话说完,已走到了袁綦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少将军起来吧,今日是我有求于你,哪里还敢要将军跪我?”

“末将不敢,但凭长公主吩咐。”

明绰的手还托在他肘下没有松开,目光灼灼地看定了他的眼睛:“我来找少将军,借兵一用。”

她没有死,虽然喝下水囊里那些酒的时候,她也以为,这一次必死无疑。

明绰已经想不起来那一天晚上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有的时候她觉得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有的时候却感觉分明就在昨日。但大雍的军队都已经开到了洛阳附近,那至少已经有四个……五个月了吧。她真的分不清。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会失去意义,天气的冷热,昼夜的长段,日月的交替,全都只有模糊的一片。乌兰徵的离去变成了一个物理意义上体积巨大的空洞,把时间从她身边抽离。

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骑在马上,拼命地跑。到天亮的时候,她已经过了潼关,再跑半日,就是风陵渡口,她当年嫁来的地方。她抛下了马,盘桓了好几日才找到船家送她渡河。段知妘给她指出了一条路,很好,她只要照做就好了,不需要多思考。思考,就意味着她必须去面对乌兰徵死了这件事。她在大雍的边境小城被查了文牒,她便告诉那小吏,她是大雍的东乡公主,请他们上报去建康,让陛下派人来给她收尸。

没有人信她。她被当成了流离失所的疯女人,被驱赶到了城外,和真正的乞儿、流民呆在一起,等待毒发。甚至没有人来敢来碰她,生怕她说的那什么“毒”,会把别人都害死。

那时她觉得也好,有没有人给她收尸,到底有什么要紧?她只想马上去见乌兰徵。她终于有时间慢慢地体会失去他的痛苦了,这和失去母后、失去芸姑的痛都不一样。她本以为她已经知道如何处理这种剧痛了,事实是她没有。学不会,无法习惯,痛到她甚至开始恨段知妘,不是恨她做了这一切,而是恨她为什么要给这么慢的毒……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确实,太慢了。早已过了七天。

她的眩晕来自饥饿,她的疼痛来自颠簸,都不是毒发的迹象。明绰拿身上最后一点首饰换来了食物和一个简陋的栖身之地。然后她吃饭,休息,日复一日,攒起了力气,直到终于确定,那酒里根本没有毒。

段知妘放过了她,但也最后一次算计了她。明绰根本不想去想段知妘为什么肯放过她,满心里只有恨。她逼迫她当着晔儿的面走了,她竟然逼迫她,再一次抛弃了她的孩子。

那一天,明绰离开了她短暂栖身的农舍,拜别了好心收留了她的一家人,从大雍境内绕道,开始往洛阳走。她孤身一个女子,没有傍身的盘缠,没有通行的的文牒,更没有护卫的人,走了好几个月,都没能走出大雍的边境。

她很快就放弃了对边境守将或是郡县小吏宣称自己是大雍公主的行为,那只会让人再次把她当成疯子,或者更糟——把她当成大逆不道的罪人。

这一路,唯一支撑她的,只有那种立刻去陪乌兰徵一起死的痛苦。那痛苦化为了怒火,然后又凝成一块冷硬的石头,明绰日日夜夜地用仇恨磨自己心里那把剑,每磨一下,就在心里念一遍复仇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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