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堕(161)
这道旨意,看似皇恩浩荡,破格晋封,实则字里行间充满了皇帝精妙的算计。
太子轰然倒台,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其余几位成年皇子争储之势日益激烈,朝局暗流汹涌,已渐有失控之象。
皇帝将体弱多病、在朝中毫无根基、看似毫无威胁的谢知白突然推出来,并赐予寓意深远的“宸”字封号,一来的确可彰显慈父之心,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显示皇恩雨露均沾;
二来,更是将其作为一块现成的挡箭牌或平衡木,旨在吸引和分散其他皇子过于集中的火力与敌意,让他们去猜忌、去审视、去针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看似得了圣心的“宸王”,从而缓解自身面临的巨大压力。
谢知白被萧寒声小心翼翼地、几乎全身重量都倚靠其支撑着,缓缓跪地接旨。
他垂着头,墨色发丝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露出的下颌尖削苍白。
在整个宣旨过程中,他咳嗽不断,肩膀微颤,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当场晕厥过去,完美诠释了一个“侥幸得封、实则无福消受”的病弱皇子形象,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他有半分威胁。
“儿臣……谢父皇隆恩……咳咳……父皇万岁……”
他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完,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巨大的心力。
内监总管宣完旨,又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几句“王爷保重凤体”、“皇上挂念”之类的冠冕堂皇的安慰话,便留下丰厚的赏赐,带着人匆匆离去,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病气。
待那队人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路尽头,萧寒声立刻手臂用力,稳稳地将谢知白搀扶起来。
几乎是在起身的瞬间,谢知白脸上那副孱弱不堪、仿佛随时会碎掉的模样便收敛了许多,虽然脸色依旧是一种久病的苍白,但那唯一完好的右眼中,已迅速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冷静,再无半分方才的虚弱。
“宸王……”
他轻轻咀嚼着这个尊贵却烫手的封号,唇角扯出一抹冰冷而充满讥讽的弧度,
“父皇这是……嫌本王死得不够快,特意推出来……站在明处吸引所有明枪暗箭么?真是……好一份父爱如山。”
萧寒声面色冷峻如寒铁,眼神锐利如鹰隼:
“陛下此举,确实瞬间将殿下置于风口浪尖之上,诸方视线必将汇聚于此。臣已下令,即刻起梅坞与外界的防护再提升一级,绝不让任何宵小有机会惊扰殿下静养。”
谢知白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惧意,反而有种冰冷的兴奋,
“祸福相依。有了这亲王身份,许多以往不便做的事……反而能更顺利地进行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幽暗莫测的光芒,“正好,本王那‘一石二鸟’之计,铺垫已久,也该是时候……收网了。”
林惟清的探访
新晋宸王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遍了京城各个角落。
林惟清在翰林院得知后,心情颇为复杂,既为殿下得封亲王、地位尊崇感到些许欣慰,又深知天家恩宠背后必然伴随着无尽的凶险与算计。
犹豫再三,他还是郑重地递了帖子,以恭贺王爷乔迁之喜为由,再次前来探视。
此次再见,林惟清敏锐地察觉到,这位新晋的宸王殿下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清瘦了几分,宽大的亲王常服穿在他身上空落落的,脸色是一种不见阳光的苍白,但当他靠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窗榻上时,周身却莫名多了一种属于亲王的、不容忽视的淡漠与威仪,即使他并未刻意彰显。
只是那偶尔抑制不住的、低弱压抑的咳嗽,以及眉宇间难以完全掩饰的深沉疲惫,依旧昭示着他身体的极度不佳与虚弱。
“微臣林惟清,恭贺殿下荣封宸王,千岁金安。”
林惟清恭敬地行下大礼,言辞恳切真挚,
“见殿下气色似比前次微臣来时稍见缓和,实乃万幸,望殿下善加珍摄,早日凤体康泰。”
谢知白微微抬了抬手,动作略显无力,声音依旧低哑虚弱:
“林修撰有心了,起来吧。本王这副身子……自己清楚,不过是捱日子罢了。虚名浮利,于本王……并无甚区别。”
他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带着一种似乎已看透世事无常、荣辱皆空的寂寥。
林惟清闻言,心中不禁泛起酸涩,连忙道:
“殿下万万不可作此想!如今既已开府建牙,正可于府中安心静养,宫中御医、天下名药,皆可为您所用,假以时日,精心调养,定能逐渐康复,福寿绵长!”
谢知白极淡地、几乎看不见地笑了笑,那笑意却未曾抵达冰冷眼底:
“但愿……能如林修撰这番吉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