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堕(61)
这个清晰的认知让谢知白心头莫名一紧,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翻涌上来,混杂着强烈的事后惊惧、失而复得般的庆幸,还有一丝……极淡却无法忽略的酸涩。
沈太医很快端来了一盆冒着氤氲热气的清水和一叠雪白的柔软布巾。
萧寒声沉默地接过,再次挥手让他退下,姿态是习惯性的命令与掌控。
他端着水盆走到榻边,将布巾浸入温热的水中,浸透,拧干,动作依旧带着军旅之人的利落,却因刻意放轻而显得有些生硬。
他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异常的专注,开始仔细地、一点点擦拭谢知白脸上、颈间已经半干涸的血污和冰冷的冷汗。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指腹常年握剑留下的坚硬薄茧偶尔会不经意地刮过谢知白过于细腻脆弱的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感,但那份全神贯注的谨慎和小心翼翼,却奇异地让谢知白忘记了惯常的戒备与躲闪。
温热的湿布拂过皮肤,带来一丝舒适的暖意,也催生了更深沉的疲惫。谢知白安静地任由他动作,目光低垂,落在对方那双骨节分明、布满各种旧伤与厚茧的大手上。
这双手,握剑时稳如磐石,杀人时迅如闪电,此刻却有些僵硬地、甚至是格格不入地做着这些伺候人的琐碎事情。
擦干净脸和脖颈,萧寒声的目光落在他被鲜血染得狼藉的前襟上。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尖朝向谢知白的衣带系扣。
谢知白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下颌线条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抬起虚软无力的手,极轻地挡了一下对方的手腕,声音低不可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我自己来。”
萧寒声的动作顿住,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谢知白苍白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别扭神色,迅速移开了视线,看向床榻内侧。
萧寒声沉默地收回手,将拧得半干的温热布巾递给他,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径直走到窗边,背对着床榻,面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专注地警戒着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将所有的空间和隐私都留给了他。
谢知白看着他那挺拔而沉默的背影,抿了抿缺乏血色的薄唇,这才慢慢地、极其费力地自己解开染血的衣带,用布巾擦拭身上的血污。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下抬手、转身都牵扯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和内腑隐隐的钝痛,额角再次渗出细密冰冷的汗珠,但他固执地没有发出一丝呻吟,只是紧咬着牙关。
背后传来细微的、极力压抑着的喘息声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萧寒声背对着他,挺拔的背影如同凝固的山峦,纹丝不动,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微微攥紧,手背上青筋隐现。
好不容易艰难地清理完,换上一件沈太医早已备好的干净素白里衣,谢知白几乎虚脱,重重地靠回软枕之中,胸口微微起伏,气息不稳。
萧寒声这才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他汗湿的额发和愈发苍白透明的脸颊,眉头不由自主动地又蹙紧了几分。
他端起一旁一直用温水煨着的药碗,自己先试了试温度,然后稳稳地递到谢知白唇边。
这一次,谢知白没有拒绝,也没有丝毫扭捏,就着他的手,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吞咽着那浓黑如墨、散发着极端苦涩气味的药汁。
他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异常的安静与顺从,让他看起来几乎不像是平日那个心思深沉、冰冷算计的七皇子。
喂完药,萧寒声沉默片刻,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略显陈旧的油纸包,仔细打开,里面是几块看起来十分普通、甚至边缘有些干硬碎裂的饴糖。
他拈起其中一块品相稍好的,递到谢知白嘴边,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甚至显得有些生硬别扭:
“……甜的。压一压苦味。”
谢知白愣了一下,看着那块粗糙廉价、与他皇子身份毫不相称的饴糖,又抬眼看了看萧寒声那张没什么表情却眼神异常专注认真的脸,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微微张口,将糖含了进去。
一股简单而浓烈的甜味瞬间在口腔中化开,霸道地冲淡了舌根残留的浓郁苦涩,甜得有些发腻,却奇异地带来一种真实的、暖融融的踏实与安抚感。
他含着糖,垂下眼帘,极轻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多谢。”
声音很小,微弱得几乎被烛火的噼啪声掩盖。
萧寒声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道谢,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地收起油纸包,低低地、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夜色在两人之间沉默而缓慢地流淌。烛火摇曳,将他们靠近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模糊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