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207)
不知怎的,他耳边,忽然又响起晏蓬莱轻如梦呓的话语——
没到县主确定心意的时刻,就未到刺刀见红的地步。
乐游原上灼热的风在这寒冬中呼啸而来,猛然击穿了少年的胸臆。
就在刚刚,他还不理解其中深含的意思,可是仅仅只这一瞬间,他听到自己胸口心跳的急促鼓荡,恍然间忽然明白过来了。
他抱紧了怀中的《南华经》,不敢与县主打照面,转身踩着荒草落荒而逃。
即使明知自己举止古怪,可他已顾不上了。
“那是商洛吗?他怎么了?”
千灯踏入照影轩,望着商洛逃之夭夭的方向诧异问。
晏蓬莱摇了摇头,说:“少年心事,谁知道呢?”
他出世好静,依旧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素衣,衬得他的容颜与池中积雪一般剔透晶莹,周身尽是与这个浊世难以融合的超脱冷淡。
身为太卜署丞,往日接触的无非神鬼虚幻,对于古藤斋那边闹得沸沸扬扬的血手印与鬼影火灾,他自然最有经验。
千灯与他对坐于廊下,面前雪风寒冽,所幸有茶炉滚沸,她握着手中暖茶,也可以驱走寒气。
“不知晏郎君知晓古藤斋发生的事情了吗?”
晏蓬莱轻抚栏上薄雪,神情微淡:“冤魂索命之说,自有起因。”
“那么以晏郎君看来,血手印与鬼影何来?”
“凶煞恶鬼,生前往往也是恶人。时郎君温和良善,一贯并无凶狞之相,若说他死后会化而为鬼前来索命,我倒不太相信。”
“是,我也不信时景宁化为厉鬼前来索命之说,只是……”千灯转着手中茶杯,沉吟道,“我姨母定襄夫人为古藤斋怪事所惊,认为府中或有邪祟,因此让我去寻找僧道超度。不知晏郎君可有提议?”
“这倒不必。昌化王府有郡王与世子英灵所镇,如何有鬼魅敢白日为祸?”
身为太卜署丞的他都说出这番话来,千灯心下便有了底,知道自己应该能从他这边有所收获了。
毕竟厨房那一场大火后,杨槐江与时景宁的龃龉早已浮出水面,就连这位一贯不问世事的晏郎君,都点出了其间疑点。
是以,她又问:“这么说,我这王府后院,是有人在兴风作浪了?”
晏蓬莱那双比其他人更显清浅的眸子凝望着她,微微颔首:“神鬼无稽,奈何人心生魔。”
修道郎君的真意,实在有点难忖度,千灯干脆挑明了:“你的意思是,与其说是冤魂索命,不如说是杨槐江心怀鬼胎,发了癔症?”
第四十章 蓬莱仙人
晏蓬莱一笑,不置可否:“县主聪慧过人,想必无须蓬莱多言,心中早有成算。”
千灯微微点头,又问:“你前次说,时景宁是福薄之相,那么以你看来,杨槐江命格又如何?”
“前日仓促一面,他面上又带伤,我未曾仔细相看。不过听说弘农杨家的后人自有祥瑞之兆,倒也不只看面相。”
“哦?什么祥瑞?”
“杨家的相格,据说深藏不露。”晏蓬莱身在太卜署,自然比别人知晓得更多些,“我们寻常人的脚,有的大脚趾比较长,有的二脚趾比较长,但听说独独弘农杨家人的中脚趾比其他脚趾都要长出一截,十分明显,是以被称为福祚绵长且内藏之相。”
“中趾较长,也能成为祥瑞相格?”千灯下意识抬手轻抚自己眉上伤痕,不以为意。
不过是,世家大族为彰显不凡,惯常的手法而已。
她试探着,看备受帝后宠幸又常在宫中行走的他,是否能洞悉其他自己所未知的事情:“那么,杨槐江的相格与八字呢?能在如此仓促间被受荐至内宫局,并被迅速造册送来的,难道是宫中有人很看好他?”
晏蓬莱沉吟了半晌。
雪前风中,神情静定的他恍若蓬莱仙人:“冬至将至,诸皇亲国戚皆进宫节贺,随即,皇后殿下便召司天台相合生辰命格,所合的,正是县主与弘农杨家虢州四房的杨槐江。”
这么说,举荐杨槐江的人,不仅是皇亲国戚,而且还是颇为亲近信任之人。
见千灯若有所思,晏蓬莱轻若不闻地叹了一口气,明知不该,终究还是多提点了一句:“县主,在朝堂风雨之前,所有情义其实都并不重要。”
千灯愕然抬眼,似要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
“陪县主叙话,今日梅蕊雪还未采,怕是要滴化难收了。”晏蓬莱已拂衣起身,神情微带懊恼,“俗世纷扰,不利修道,县主自便吧。”
千灯知道他的意思,今日对她所说的事情,其实已经违背了他的处世之道,令一贯超脱于凡俗的他,涉及了朝堂琐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