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223)
前方已是紫宸门,宫门巍峨,上有龙楼凤阙。
过了这道高耸宫门,便是皇帝视朝所在,宣政殿与含元殿铺陈于城阙之上,雄浑壮观。
走出这道门,千灯不由自主抬起头,看向前方。
三年前那场宫变中,她的祖父便是在前方的巷道中,万箭穿身而亡。
她的父亲则在更远处的九龙云陛上,被乱军践踏为肉泥。
曾风华冠绝当世的昌化王及世子,都殒身于这天下至高之处。而白千灯,昌化王府最后的血脉,也在那场宫变中,被烈火牌匾斩断眉骨,彻底改变了命运。
在漫天飞雪中,千灯抬手,无意识地抚住自己眉上断痕。
抬起眼,在苍凉飞雪之中,重楼高阙之前,她看见撑着伞,静静等待的崔扶风。
他的绯衣映着朱阙,明明是一样的色调,可朱红城阙是那般冰冷,他却在雪中如一捧火焰,在这世界温暖欲燃,令她忍不住想要贴近。
她不由自主地走向了他,而他也很自然地迎上来,以伞帮李滋挡雪的同时,也帮她遮住细碎雪花,毫不避讳周围人的目光。
千灯,默不作声,将手中绣球递到崔扶风面前,翻过褪色的金铃给他看了一看。
崔扶风有些疑惑,目光在金铃上停了片刻,才抬眼看她。
千灯朝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将绣球重新系回李滋腰间,目送他被乳母抱上光王府马车离去。
崔扶风与她同在伞下,低低问:“那个绣球是?”
“是当日库房清点时,我送给小世子的。”千灯说着,抬手在自己的嘴边呵了呵气,轻声说,“上面的金铃,变色了。”
库房清点当日。崔扶风一听,当即想起了王府中不翼而飞的九树金花,也想起了杨槐江那套被迷药浸润的银首饰,不由低低地脱口而出:“难道说……”
千灯点了点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望着前方风雪中的层层高阁,面色微冷。
不止九树金花,不止血手印,更不止定襄夫人那只梅枝镯……她想起时景宁那只尚未雕刻完成的白兔,也想起杨槐江癫狂嘶叫着“时景宁”,被埋葬于火海的那一刻……
曾盘旋在她心头的所有古怪难解之事,此时一股脑全部冲入她的心口。无数难以言喻的情绪,激动愤恨惊诧,让她在这风雪中伫立了许久许久,不曾动弹。
而崔扶风静立于她的身畔,替她遮挡住所有紊乱雪片,等待着她的顿悟。
在她父祖殉国之处,偶尔有一两片横飞的细雪撞向她的面容,沾染在她那道残缺的眉毛上。
她的睫毛覆在视线虚焦却亮得惊人的双眸上,微微颤抖,令他的心也不由自主随之震颤。
三年前他在仓促间议定的计策,改变了她的一生。年少的她在血与火之中抚着祖父尸身痛哭的场景,如一根刺深深扎进他的肺腑,每每午夜梦回,总觉隐约刺痛。
所以帝后对她体恤,因为朝廷亏欠了昌化王府。
而他与李颍上呢……
他因此而声名鹊起,顺利走上了人生坦途。借着清除宫变乱臣的机会,父亲也扫清了障碍,拜了侍中。博陵崔家由此一扫安史之乱后的颓势,在朝中煊赫无比。
而李颍上更是藉此由乱臣贼子转变为大唐砥柱,朝廷亦不得不开了先例,承认他为继承祖父、叔父兵马的异姓王,将西北的安定押注于他一人之身。
唯有昌化王府一夕陨落,只剩零陵县主白千灯,从此孤立于世,眼睁睁看着命运夺走她所有一切。
但她这双单薄瘦削的肩膀,却始终坚定地立于风雪之中,所有痛苦哀伤、艰难险阻,似乎都只是为了促进她的成长,让她伫立于这大明宫中,即使风雪肆虐,也有光芒照彻她的身躯,洞穿她的思绪。
在这广阔雄浑的殿基下,冬至朝贺的人群穿行宫门,车马喧哗,千灯却如在另一个世界。
她沉在了光点遍布的世界中,面前那些已知的、未知的、曾经漫不经心或者令她疑窦丛生的一切,铺天盖地而来,织成密密的光网,将她笼罩。
“原来如此……”所有一切线索收束,尽数归诸她的脑海,她喃喃着,终于释然地收紧十指,紧握于胸前,又重复了一遍,“原来如此!”
崔扶风托着九树金花锦盒,帮她撑着伞,望着她的神情一瞬间有些恍然。
而千灯慢慢抬手,掸去双肩雪末,对崔扶风道:“找凌天水,去义庄。”
第五十一章 军纪
凌天水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今日虽是冬至节假,他却早已跑到了北衙禁军。
禁军驻地就在大明宫不远,凌天水是北衙神策军的司阶,千灯原本打算经过营地时喊他一声便走,谁知道到了营门一看,大过节的,门口鬼哭狼嚎,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