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255)
“是,我恨他们,我也……没法在那个家里呆下去了。”定襄夫人抓着佛殿前的青砖,指甲深深嵌入砖缝中,“我好怕,怕我又生一个女儿,又生一个……”
第七十二章 当年
吕梅溪记得自己这辈子唯一一次生产,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外面风雪正急,屋内她却痛得、挣得浑身是汗。
第一胎总是比较艰难,但孩子总算顺顺当当坠地,是个漂亮的女娃儿,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哭了几下后便止住了,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地瞧瞧她,又伏在她身旁睡去。
接生婆抱起这孩子,问她婆婆,洗吗?
婆婆脸色不太好看,说,洗掉吧。
公婆抱着孩子出去了,她娩下胎盘,疲惫地靠在枕上沉沉欲睡,以为孩子生下来全是血污,得洗一洗。
就在半梦半醒间,她听到外间孩子仓促的啼哭。公婆并不哄劝,只是孩子的哭声越来越远。
她猛然惊起,这才想起来,怕孩子冻着,都是三朝才洗儿的,这刚生下的孩子,洗掉又是什么意思?
她抓住进门的丈夫,急声问他,我孩子呢?
丈夫一脸烦躁说,洗掉了,你安心养好身子,咱们下次一举得男。
她不敢置信,问,这是我们的孩子,你不要吗?
这东西不吉利。咱们这边头胎若是女的,多是要处理的。他并不在意,只道,世道艰难,养孩子已是难事,女儿一不是根儿,二没法出力干活,将来总是别人家的,还要白白贴给嫁妆,养出来做什么?
她毛骨悚然,抓着面前的男人,求他把孩子抱回来。
而他在她哀求的逼视下,似是心虚了,丧气地坐在床头,说,你若真想要,咱们先生两个儿子,家里有了劳力,能干活了,再生个女儿也可以养。
她眼中泪珠簌簌落下,尚未回答,便听得外面渐远的孩子啼哭声忽然断了,如被人掐断了葫芦嫩藤般,硬生生戛然而止。
她似是明白发生了什么,疯一般跳下床,扯过件衣服便向着门口扑去。
外面天寒地冻,她刚生产完的身子见了寒风,便觉连骨髓都被冻住了。
丈夫在身后叫她,她却如着了魔般,只顾着在风雪中扑向孩子的声音最后断绝的地方——
那是流经门后的小河沟,在这寒夜中结了薄薄的冰,一个粗布裹着的襁褓在河面的冰层缺口上,兀自浮着。
里面的孩子面朝水底,动弹挣扎着,不肯沉下去。
公婆站在河边阻拦她,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他们,扑入水中,蹚着碎冰渣子,拼命向着孩子跋涉去。
河水冰寒刺骨,如同钢针一般刺进她的身体,她在麻木中,只觉体内的血在一股股涌出,产后的恶露染红了湖面,让岸上她的公婆和丈夫都吓得面无人色,却不敢阻拦这个疯狂的女人。
襁褓带着孩子卡在冰面上,她一步步蹚到孩子身旁,将她从冰水中捞起。
只用粗布草草包裹的孩子,早已被寒冷夺走了气息,黯淡月色反射着冰面,照得孩子面容一片青紫。
她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那双曾睁开眼看看她又看看这个世界的乌溜溜眼睛,已永远闭上,再也不可能睁开。
下身的血和眼中的泪一起扑簌簌流下来,温热的还有胸口的乳汁,浸湿了她的衣襟,可她的孩子连一口都没吃上。
她被拉回去后,就发了烧,在床上奄奄一息好长好长时日。等出了月子,命保住了,但也落下了病根,月信时断时续,显然不好了。
回娘家时,她偷偷去看了郎中,郎中摇头说,怕是这辈子不能生娃了,若再怀上孩子,那是棺材盖上翻跟斗,死路一条。
她偷了丈夫的水银,背地里经常服用一点点,以免怀孕。她知道这东西有毒,或许会让她送命,可生孩子——或者很有可能再生个女儿,对她来说,比死还可怕。
她肚子没动静,而邻居的二儿媳却羡慕她。毕竟她生了三个女儿了,第一回自然而然被洗掉,第二三回又送了两次瘟神,可儿子就是不来。第四次怀孩子时,她挺着大肚子,还得在公婆的打骂中洗衣做饭舂面拾柴,太劳累了提早发动,婆家早已不让她在床上生产,免得污了被褥,让她到牛棚去,揪着上方的横杆蹲着生。
吕梅溪对她最后的印象,是她隔着墙头看她生娃,而她在牛棚中抬头看着她,披头散发,面色白得吓人。
她嘴唇蠕动着,对她说着什么,可因为力气枯竭了,喉咙干哑了,隔墙的她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因为隔壁媳妇死于那次生产,全家欢天喜地终于迎来的男孩,也因为早产而很快随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