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260)
“零陵县主,我和她没完!”
这凄厉的声音,从牙缝间狠狠挤出,即使说话的人是娇柔清脆的少女嗓音,也掩不住其间凶狠的意味。
时景宁心下微惊,明知芦苇能充分遮掩他的身躯,他依旧下意识地曲起了身躯,强抑呼吸声。
密密匝匝的芦苇在晚风中凌乱招展,从偶尔透露的缝隙间,他看见临水的轩榭之中,隐约透出两条人影。
从年龄上看,那应该是一对母女,皆是衣饰华贵。时景宁适才躲在芦苇丛中时,早已听过这对母女的声音——
郜国大长公主与昌邑郡主。
这对一再陷害县主、怙恶不悛的母女,如今她们的险恶用心已被县主当众揭穿,只是被皇后暂时搁置,虽未受惩处,但足以令她们惶惶不安。
“阿娘,你说,她交给皇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在皇后与太子面前,萧浮玉咬牙切齿,面露狰狞,“我总觉得,皇后在拿到那东西之后,便明显站在了她那边,甚至……甚至皇后看我们的眼神,让我感觉有点害怕……”
“我不知道……我思来想去,总不会、不会与当年那事有关吧……”郜国公主声音中带着难以自持的恐惧。
“什么事啊?”萧浮玉追问。
“皇后刚诞下太子时的旧事了……不然你以为,这个宫中为何至今只有太子一个成年皇子,皇后如何将后宫清理得如此干净?”一贯嚣张跋扈的郜国公主,此时语调也终于微颤,满是后怕,“都是李高升这个废物!原跟他商定了,他替你把太子府一切打点好,我们保他仕途平顺,结果,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不但他自身赔进去了,还折了我的颜面,置我于险地!”
萧浮玉想着太子深藏于库房的那件带血衣袍,只觉灼热的怨愤直冲头顶,声音也变得扭曲:“零陵县主,一切都是她害的!”
“浮玉,事已至此,母亲定有罪证被皇后拿捏了,只要她对公主府有什么不满,怕是随时可以翻出来。这柄刀,怕是要时刻悬在咱们头顶上了……”
萧浮玉抱住她的手臂,安慰道:“不怕,娘,你不是说她的后院中,你安排了一个人,只要我们有需要,随时可以听命于我们?”
安排了一个人……
时景宁心下巨震,不由自主将同在县主后院的几个人都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
可仓促间,他毫无头绪,根本不知道日常中那些不动声色的郎君们,究竟谁会是郜国公主设下的棋子。
“可他是咱们最后的指望了,轻易怎能泄底?”郜国公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也得收敛点了,尤其是对太子与皇后。今时不比往日,皇后如今还未发落我们,是因为你毕竟是先皇定下的太子妃,关系国本之事,帝后总得详加考虑。接下来,你必须安稳笼络住太子,咱们公主府,才能一直安然无恙。”
萧浮玉恨恨咬牙道:“可,有零陵县主在,太子就始终有变数……娘,如今咱们非但除不掉她,太子反而因此与我离心,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时景宁愕然呆愣,头皮微麻,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窥见了自己万不该知晓的秘密。
他听到郜国公主沉声道:“别慌,无论太子心意如何,至少你是先皇所定,何况那女人名声狼藉,刑克六亲,皇家怎可能容许她入东宫!接下来的时间,咱们务必谨言慎行,只要明年春天你们婚期到了,一切便都落定了,就好了。”
萧浮玉心下还在愤懑,但见母亲盯着她,也只能咬住下唇,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好。”
冬日晚风,卷动匝地芦苇呼啸低俯。
郜国公主与萧浮玉警觉起身,查看四周,时景宁随着芦苇压低了身子,竭力隐藏身影。
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动的二人也觉得天色渐暗,有些可怕,匆匆扫视四周,便立即离开了。
时景宁极其缓慢地呼吸着,待周围一切声息静止下来后,才悄悄地弯腰从芦苇丛中钻出来。
昏黄的天色中,前面是荐福寺的往生殿。
敞开的殿门内,地藏王菩萨坐于谛听之上,垂目望着静跪在面前的那个人。
天地已经昏暗,而佛前香灯不灭,照亮了那条熟悉的身影,也让时景宁清楚看到了他焚烧于消怨解厄池中的金帖——
杞国夫人,吕荷浦。
时景宁的双眼,愕然睁大。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正在佛前焚烧罪孽祈求释怨的人,无法自已地倒退了两步。
原来那日庄子内,杞国夫人的死,需要消弭罪孽的,是佛前这个人。
脚下传来喀嚓声响,是靠近岸沿的芦苇根被他踩到,发出了断裂声响。
他仓皇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却看见夕阳的残影将一条人影投到了他的面前,而因为对方的大步接近,阴影很快笼罩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