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264)
脸上泪水簌簌而下,用了数月时间强行筑起的心理防线,彻底溃堤。
千灯紧紧闭上双眼,抬手捂住脸,不敢去看母亲如今的面容。
即使一贯强硬的凌天水,但此时面对千灯被泪水浸湿的面罩,也沉默了半晌。
他垂眼看着棺内已经腐败的尸身,目光在腐败皮肉下暴露出的白骨上扫过,低声询问:“零陵县主,能记录尸身情况吗?”
千灯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不顾湿漉漉沾在脸上的面罩,用颤抖的手抓起笔墨,悬在纸张上方。无法抑制自己深重的呼吸,她只能竭力保持清醒,等待着凌天水的检验结论。
“能。”
凌天水的声音传来,话语稳定且有力,仿佛自己面对的,只是一具普通的尸身,他正在进行着的,只是一场普通的例行查探——
“验:死者女,长约五尺三寸,发黝黑,齿洁白,齿发与指甲皆已脱落。颅骨、胸骨、肋骨俱露出,四肢、脊椎腐烂,关节初步分离散落,骨殖白,无中毒迹象……”
这一个个字落下来,即使千灯未曾直面母亲的遗体,也知道如今已是何种情形。
崔扶风帮助凌天水将尸身的情况一一细查,他印象中的杞国夫人还是那个清丽婉约、柔声细语的王府世子妃,一转眼成了这样白骨骷髅,令他几乎也难以承受。
担忧地望了千灯一眼,他压低声音问凌天水:“死者已肌理败坏,腐化得差不多了,就连……”
三个月过去,就连腐烂分解出来的血水都已经差不多干涸,骨头上只附着些许泥絮状的残存物了,又如何能检验伤口,查证杞国夫人死因背后的真相呢?
凌天水略一沉吟,让他去旁边桌上取水来,自己则从箱笼中取出刷子和夹子、镊子等一干小工具,又戴上鞣制的薄皮手套,准备翻验骨肉。
他让崔扶风高举灯烛,对准死者白骨暴露的胸腔处,自己则以夹子小心地揭开外面瘪涸的肌肉,询问千灯:“你娘出事时的伤口,具体在何处你还记得吗?”
千灯握紧手中笔,竭力将当日的情形回忆清楚:“当时箭头直刺入我娘胸口,在左胸锁骨下四寸余,稍偏左。我赶到时我娘已倒地,口鼻出血沫,浑身剧痛,但尚能艰难言语。”
“口鼻血沫,箭头定是伤及了肺部,你们从何处过来,用时多久?”
“我们当时在外院,我娘在内院遇害。我家田庄院子不大,我跑过院门、上游廊、入水阁,大约半盏茶时间。”
凌天水点头,在她所说之处刷洗胸骨,仔细查探,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痕迹。
他神情凝重,细细查看胸骨上一条细长微痕,说道:“从胸骨上看来,生前确有箭尖在此处留下擦痕。但对方显然仓促之下气力不足,因为按照这个擦痕角度计算,若箭尖再往前半寸,便会伤及心包,伤者立毙,不可能撑那么久,更遑论尚能言语、咯血了——所以你娘当时伤及的,确实只是肺部,不是心脉。”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如今确定被证实,千灯那执笔记录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得厉害。
墨水滴到卷宗上,留下斑驳如黑血的痕迹。可她的耳畔全是呼啸的轰鸣声,眼前尽是疯狂涌动的黑翳,叫她如何还能控制得自己,如何能按照凌天水的分析,将他的话记下来。
凌天水没有催她,只顿了片刻,确定她意识还维持着清醒,又道“此外,在背部肩胛骨的边缘,大约斜对于第五根左肋骨下方处,有一处利器刮擦痕迹。”
千灯一时不明白这代表什么,定定呆立着。
眼前的阴翳如黑雾笼罩着她,过了许久,她才声音嘶哑地,在这片黑翳中抓住了凌天水展示给她的东西:“我离开时,那支箭只伤到了肺部;而回来后,她的箭伤已经贯穿身躯。”
胸部伤口检验完毕,再细细搜索完全身,确定没有他处痕迹。
凌天水抬手将大袖罗衫的衣襟掩好,用锦被将杞国夫人的遗体彻底遮住,与崔扶风一起将锦被重新卷起,放回到黑漆棺木内。
“零陵县主,你的猜测是对的。当日你娘受伤后,原本确有生机。是庄子上的某一个人,为了断绝她最后生机,将浅伤箭头深插入心脏,给了致命一击。”
验尸完毕,一切可疑之处白纸黑字,重新记录。
千灯紧抱着怀中卷宗,像是要将母亲死亡的真相紧紧挤入胸臆中,迫使自己将它牢牢刻进心底,追索真凶,永不罢休。
崔扶风与凌天水将棺盖重新盖好,打开窗户通风散气。但被撬过的棺材不仅有了缝隙,黑漆也崩裂多处,底下木头茬子都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