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32)
恍惚间她又坠入那个纠缠她三年的噩梦,浓雾中亲人一个一个因她眉上不祥的创伤离她而去。
耳边轰鸣,京中人在背后议论的声音一再响起——
“六亲无缘……”
“她一破相,祖父和父亲便横遭惨死,祖母悲恸暴毙……”
到如今,连唯一的至亲都弃她而去。
只剩孤苦无依的她留在这世间,背负着害死所有亲人的宿命,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与她相依为命。
太子在旁边悉心安慰她,可她神思恍惚,目光涣散,已听不见别人说的任何话,只死死抓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
太子只能叹了口气,吩咐庄中众人道:“你们要好好守着县主,尽心服侍。若她出了任何纰漏,孤唯你们庄中人是问!”
“是!”众人齐齐叩首答应。
临淮王留了一支护卫在田庄中,以保护一众老弱不受乱军侵袭,其中也包括身受重伤的崔扶风。
廖医姑为崔扶风诊治后,认为他胸口之伤虽侥幸避开了要害,但在水中浸泡失血过多,怕是元气大伤,以后身体会落下病根。
如今崔扶风无法起身,自然不能随太子去军营,便被安置在了庄中静养。
朔方军剽悍英武,守卫庄子不在话下。太子看看庄中老弱妇孺,又留下了两个东宫侍卫,吩咐他们照料好零陵县主。
门口传来喧哗声,是负责守卫的朔方军拦住了几个女人。太子瞧了一眼,她们都穿着粗布衣,脸上涂得漆黑,蓬头散发。
玳瑁却一眼便认了出来,哭着扑上去:“璇玑姑姑,琉璃、玫瑰……你们逃出来了?”
琉璃拉着她泣道:“乱军进京,明火执仗,一家家闯进去抢掠。璎珞姑姑将要紧东西收好,带着珍珠琥珀她们躲进地窖去了,我们身体康健,跑得快,引走那些乱军注意……如今只剩我们寻到庄子来,不知夫人与县主现下如何了?”
玳瑁放声大哭:“夫人……夫人昨夜遭了不测……县主去找了廖医姑来,也没能救回……”
璇玑几人一夜颠沛,听到这噩耗,顿时都哭倒在地。
庄内又是一片哭声,站在廊下的太子看着她们,再想想千灯摧残心肝的模样,神情低沉地站了一会儿,才进屋与崔扶风道别,也让他静心休养不必多虑。
“零陵如今虽然没了母亲,但庄子内老仆大都忠心耿耿,又有朔方军护卫,当可无虞。等你伤势好些,还望你好好劝慰她,让她振作起来。”
崔扶风倚在枕上默然听了,喑哑应道:“殿下放心,我等定当珍重自身,静待殿下与临淮王光复长安,迎驾回朝。”
临淮王自幼精通排兵布阵,天亮后在庄中走了一圈,寥寥数语交代下去,小小田庄的巡防事宜便已布置完毕。
待来到后院,他顺着游廊查看四下地势,看向阁内。
内外堂门户洞开,千灯跪在床榻前,还握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
就在几个时辰前,母亲还和她一起依靠于枕上,听风声轻微,看流萤来去,偎依在静夜中一起入睡。
“娘什么都不求,只求你觅得良人,一世恩爱相守,知道吗?”
明明言犹在耳,怎么会一下子全都成了虚幻,落在了永不可追的生死彼岸。
她答应了母亲,会找到自己合意之人,这一世,和娘一起过得顺心如意,快乐圆满。
可,她伏在母亲的遗体上,气息急促,每一次呼吸都哽咽在喉口,让她觉得窒息痛苦。
因为她择婿,因为她的相格,因为她六亲无缘,她终究如京中流言所说的那般,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她的人生,已经永远不可能如意圆满了。
旁边璇玑等人哭着哀求县主,想让她起身缓一下,却没一个人能让她动弹。
她死死抓着母亲的手,将自己的面颊贴在她渐渐变冷的掌心,哭泣已经停止,可依旧不言不语,那眼里的绝望格外令人心惊。
临淮王隔窗看着千灯,看到蒙在她身上的沉沉阴翳。
这种死寂阴霾他很熟悉。被战场夺走了儿子与丈夫的绝望女人们,往往会在这种气息中选择随之而去,抛弃此后无望的人生。
他也知道对此时的她来说,安慰劝解并无用处,如今的她听不见任何抚慰的话语。
略一沉吟,他示意侍卫们将一众抹泪号哭的人都清出去,等屋内只剩了千灯,才迈步走进外堂。
“县主与母亲感情深重,真是令人感叹。”
毕竟孤男寡女,他循礼而未入内室,只隔着垂垂帐幔驻足于外室。
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抓母亲不放的手上,见骨节泛白,青筋暴突,便道:“但本王认为,你如今要做的事情尚多,若真为你娘着想,便先放开你这无用的痛苦,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