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465)
“这种手感的,县主自然没穿过。”璇玑姑姑解释道,“这料子混了细麻,贴身穿会有细微的毛扎感,县主肌肤娇软,更不适宜了。所以衣服裁完后,要先下水反复揉洗捶打,待里面的麻纤柔软疏松,再上县主的身。”
“原来如此。那其他人家会这样吗?”
“那不会。这料子混了丝线,光泽鲜亮,对平民算贵重料子,舍不得当里衣穿的;再者民间喜好簇新厚实,连布衣也要浆洗平整,才算体面,更不像咱们为了日常舒适而先将这料子洗软旧了再穿。”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无异天壤之别,难怪他们几人都认不出那衣料。
崔扶风出身世家大族,见识广博,却无法精微体察平民生活;凌天水则是出身西北军中,与江南百姓生活相距十万八千里;而她这个县主,更是生来备受娇宠,难知民间疾苦。
而这样一来,漕渠中那具尸体会是苏云中吗?
他是甘州人氏,在长安出事,他的家人受牵连而流放渤海。自兵乱后各地搜检无籍流民,他死里逃生后,为何不去天高皇帝远的东北方寻找家人、为何不回西北故乡藏身,反而带伤去江南西道潜伏,又如何悄无声息回归呢?
夜来风雨,电闪雷鸣。
倾盆如注的大雨中,撑着油纸伞的孟兰溪来到前院,低声询问守夜的侍女:“我看今日天色不太好,不知县主睡得是否安稳?”
今日守夜的正是琉璃,她向里面看了看,见县主在帐内隐约有转侧的模样,便轻声问孟兰溪,是否要将熏香加重一点。
孟兰溪听听里面的动静,说:“那我给县主酌情再配一点吧。”
半年来他悉心照料县主,经常如此。琉璃也习以为常,打着呵欠请他在外室坐下,转身从内室将香炉捧出,搁在小几上。
孟兰溪在熏炉中另调了几味香末进去,细细妥帖压匀,想想又取出袖中匣子,细细削了几缕沉香进去。
灯光暗暗的,雨声催人眠。
孟兰溪调配好香料,捧着香炉抬头一看,催眠香效果卓著,琉璃倚在椅背上瞌睡不已,连他起身都没察觉到。
内室传来千灯不安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他明知自己不应该踏入县主安寝之处,可周围人声寂静,候在外间与隔壁的侍女都未注意到,县主正在低低轻唤,要人取水。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唤醒琉璃和其他侍女们。
带着一种侥幸又阴暗的欢喜,他捧着香炉偷偷踏进入了县主的寝室之内。
将香炉搁于几案之上后,他从尚温的茶壶内倒了一盏茶水,来到县主的卧榻之前,隔着帐幔半跪下来,将茶水递到帐前。
千灯迷迷糊糊间转身,将手从绣满花枝的纱幔中伸出。
帘帐上的折枝海棠、桃花、百合鲜艳无匹,衬得她一只手素白如雪。
她轻轻握住了他递过来的茶杯,微凉指尖在他的虎口上轻轻掠过,接过了那盏茶。
第三十八章 迷梦
轻微摇动的花枝就像在他的心口不断动荡摇曳一般,让他模模糊糊透过纱帘看见了里面那条半侧身影。
眼前如幻觉一般,忽然闪过去年八月,他第一次来到王府,因为对金堂使坏而被县主揭穿时,也是看见了这条曼妙朦胧的身影。
那时的日光从她的身后斜照过来,为纱帘后的她镀上一层灿烂光华,闪闪烁烁地拥着她纤薄的肩与腰,勾勒出迷离不清的线条。
那一瞬间他心口猛然而至的喧嚣擂动,至今未曾消散。
帐内的千灯慢慢喝完一盏茶,将茶杯递出帐幔。
正在此时,雷声大作,动荡的纱帘如水波般横飘,又被一道闪电忽然劈开室内昏暗。
在氤氲的香气和迷茫的睡意中,惺忪的千灯透过纱帐缝隙看见了外面那人微抿的唇角边,一对深深的酒涡,在这摇曳的灯光之下,显得格外迷离醉人。
就像那一夜在山林摇曳的火把光芒下,她看见凌天水双颊的酒涡一样。
那一刻的印象如此深刻,明明有其他人更多地在她面前展现自己的笑靥,可她心中梦里只有那一个人,顺理成章觉得,深夜出现在这里的酒涡,就应当是属于他的。
“你怎么来了?”她在香气中晕眩而迷茫,安然重新卧下,因为对他的全然信任,在梦境中忘了提防。
孟兰溪听她的呢喃声,并无任何责怪的意思,甚至仿佛他们俩之间这般亲近只是寻常。
他心下不觉涌起难言的欢喜,低哑着轻唤她;“县主……”
尚且半沉在香甜梦中的千灯下意识喃喃:“不叫我灯灯吗?”
孟兰溪仿佛也沉在了梦里,在自己所未敢妄想的晕眩幸福中,低低地随她唤了一声:“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