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517)
这冷冷的话语入了耳,千灯只觉木然,许久才问:“冯翊是为她而死的?他们确实该死,可蓝秀容与你又有何冤仇呢?”
“她并非良善之辈,脑子又不笨,与那些乱兵相处不短时日,知晓一些秘密的可能性不低。”
是,确实知晓了一些秘密,并且作为交换,转告了她。
“何况他们二人都曾要置你于死地,我本不想留她一条性命。但冯翊拼死护住她,山林地形杂乱,我被拖住一时没追上,才让她逃脱了,当时还担心她是个祸患。”
这冷冽的话语,原本千灯熟悉亦欣赏,可如今她心头盘旋着蓝秀容的话,一遍又一遍。最后整个身体都轻轻发起抖来。
他要一雪前耻,要倾覆昌化王府,要令白家,万劫不复!
因为蓝秀容这一番耽搁,时候已经不早。
凌天水草草包扎伤口,取了之前为孟兰溪准备的包裹——里面食水、衣物、文牒、路引一应俱全,足以让他一路顺利抵达朔方城。
翻身上马,他深深望了她最后一眼:“多谢县主送我这一程,山高水长,他日怕是无缘报答县主恩情了。”
“恩情……”千灯喃喃着,因为胸口那些灼热的痛楚,一把抬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马辔头,目光直直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胸臆:“凌天水,我对你有恩,可你……对我有情吗?”
这骤然的发问,令他猝不及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而她的目光,比她轻颤的嗓音更深地洞穿了他的心口:“从始至终,你进入王府,一切……都是为了你娘,为了当年?”
第七十一章 决裂
母亲,当年。
这直截了当的逼问,与腕上、腿上的伤势一般锐痛,直刺入他的大脑。
他恍惚惊觉今夕何夕。
孟兰溪死了,他对母亲的承诺已经化为飞灰。而最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其实在孟兰溪死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这辈子,他无法实现对母亲的承诺了。
他没有办法帮助孟兰溪或者任何人得到她,无论是谁,此生此世,都不可能。
因为,他无法容忍这世上有另一个人能唤她灯灯,看到她那只属于他一人的笑颜,得到那只能属于他的怀抱。
十八年来,他因为胸口满溢的仇恨,一步步走到今日。
他已经以血还血复仇成功,他守住了当年的秘密,又手刃了所有仇人。甚至他还因为她的帮助,可以隐藏一切抽身离去,简直再圆满不过,再完美不过。
唯有一点,他深刻地知晓。
这场虚妄的梦,只能与他的身世一般,永远深埋,不留任何痕迹。
就像与她之间的一切,梦幻泡影,不应留下任何踪迹。
他紧抓着缰绳,定定看了她许久,最后只吐出了一个字:“是。”
这冰冷的话语让千灯眼圈灼热,慢慢放开了他的马。
她听到他的话语,如往昔一般冷冽无情:“如果不是我娘临终前强求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亏欠了他们母子,我怎会在你的府中彷徨这么久,又怎会到你的身边,做这可笑的一堆郎君中的一个?”
“那么,你唤我灯灯的时候,我们畅想未来的时候,你让我靠在你的肩上安然入睡的时候……你救我、为我而不惜一切的时候,也都是假的吗?”
“对,都是假的。”他的声音冰冷,然而话语却急促而灼热。
眼前是母亲临死前惨白的面容,化成千灯说“为什么不是你”时那些萦绕在她脸颊畔的白气;时而又是六岁那年湮没在他眼中的血色夕阳,溶成孟兰溪最后殒命时的血泊。
母亲临终时,他是真的想以许诺弥补她的生身之恩,让她瞑目。
可最终他才知道,从身到心,他都没能实现那个承诺。
往后一生,纵有大好的前程,有辽阔的塞外、有广袤的天下在等待着他,可他失去的,永远只有他一人知道。
千灯却不肯放过他,厉声逼问:“那么,你在救下了孟兰溪之后、在帮他牵线搭桥之后,为何还要回来?你本可以趁着元日彻底离去,为何不直接消失在你我的人生中?”
为什么,为什么不及早了断呢?
他紧盯着她的双眼,她倔强地忍住了眼泪,却未能忍住通红的眼眶,绝望又不肯熄灭的眸光。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眼睁睁看着所有的憧憬消失殆尽,永不可得,清楚地直面自己的人生破灭。
那如绝望野兽在重伤濒死之际的疯狂忽然熄灭了,胸中那股要毁灭世界也毁灭自己的冲动黯然熄灭。
“因为,”他终于回答,“我查到了当年犯案的凶手,知晓他们极有可能流窜到了长安。”
而他不可能假手他人,这件事,必须要由他自己亲手秘密地、彻底地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