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556)
斜刺里一骑黑马如闪电冲出,马上人挥刀迅捷如风,在两匹马擦过之际抽刀横斩,瞬间擦过。
猩红的血泼溅于龟兹湛蓝刺目的天空,刚触到千灯衣襟的手已经被斩断,摔跌于她的身旁。
鲜血喷溅,滴落在千灯的耳畔,也飞溅上那伏地之人的脸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与身体分离,感觉到了残肢断口的剧痛,惨叫出来。
黑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初升的朝阳从背后勾画出马上骑手深重的轮廓,在弥漫的血光之中,他气势凌人可怖,虽然脸上蒙着面罩,却与四年前宫变那一刻、与永远印在千灯心头的那条身影,严丝合缝重叠。
那时身陷火海的少女如今眉上疤痕犹在,那一夜的烈火却已化为这一日的霞光。
而那一刻如同罗刹降世般的男人,依旧浴血沐光,挡者披靡。
他没有救护她,只指挥伏击的士兵追击向四散的刺客们。疾驰中他墨色羽缎大氅飞扬,那上面的麒麟团饰,是她未曾忘却的记忆。
千灯紧盯着马上那抹逆光的身影,抬手擦去耳畔的血迹,愕然睁大了双眼。
“临淮王?”
但随即,她的脑海仿佛被一道雪亮的闪电劈过,那如同玄豹般凛冽迫人的气势,仿佛用刀子一笔笔划在她心头般,深刻入骨。
那是她曾经依恋过也痛恨过、选择过又放弃过的人。
他们曾经在暗夜中相拥,曾经幻想过彼此相守的未来,但最终,他被她鞭笞驱赶,恩断义绝。
“凌天水……”
她声音滞涩微颤,心口涌起不敢置信的恐慌与疑惧,让她呆站在尘沙弥漫的荒野之中,竟不知如何面对这绝境中的乍然重逢。
她一直知道、甚至一开始关注凌天水,就是因为他让她有熟悉的感觉,并且因为不可思议,被她暗自斥为荒谬。
但没想到,在这一刻,那种熟悉感竟重叠了。
这念头带来巨大的冲击感,让她呆在当场,只能望着他带领士卒,如同一柄长刀直刺入敌方之中,虎入羊群,转瞬间冲突已经结束。
四散奔逃企图的敌方被纷纷赶上,抓了回来。只是,被丢在他们面前的俘虏很快便口喷黑血,断绝了生机,显然是早已做好准备的死士,不可能再吐露任何线索。
对方布这么大的局,自然不可能轻易给她留下线索。不过幸好,从他们生前的举动和寥寥吐露的数语中,她已经对他们的来历有了隐约猜测。
她抬头看向马上人,他也正勒马回望,看向她的方向。
四目相望,遥遥之间,他顿了片刻,终究一言不发拨转马头,眼看就要离开。
因为心口翻涌的血潮,千灯不顾一切,在风沙弥漫的荒野,抬手抓住了他的马辔头。
他挥鞭欲催马,可若是此时起步,势必要将千灯带翻摔倒。
这西北万千人口中冷血无情的男人,在马上垂眼看着她,握在掌心的鞭子终究没能落下去。
而千灯仰头定定盯着他,四面八方灼热的长风迥回,汇聚于她的周身,仿佛整个世间都在不安动荡。
他的身影在日光下错落又重叠,她仰望他的目光也在虚幻中聚焦又涣散。
寒潭边将她从水中拽出的身影;第一次入府时他拂开阻隔树枝时大步向她走来的姿态。
在她母亲去世之时对她许下“李颍上,定会帮你”的承诺;背着脚伤的她走出阴暗山林中时坚如磐石的脊背。
与她交换心底最深处伤痕时埋在她怀中的呢喃;被她鞭挞驱逐时在她身后愤恨嘶吼的声音……
咫尺相望,一瞬间无数过往如同幻觉,狂涌于他们面前。
刚从险死还生中逃脱的她大口喘息着,低头看向了他的腰间。
隐藏于麒麟团纹大氅之下的,是一个微凸的圆形物什。
那大小与轮廓,她深深记得,自然知道是什么。
而他显然已经不愿意再留下,抬起鞭子轻敲了敲她紧抓住自己马辔头的手,冷漠地示意她将手放开。
千灯放开了他的马,却随即迅速掀开他外罩的大氅,露出了隐藏于里面的东西。
悬于他腰间的,是她在今年春日祓禊之时,赠送给郎君们的鎏金银香囊。
苍龙盘旋于祥云之间,威势夭矫又气韵流动,只第一眼看见,她便想,这个香囊真适合凌天水。
而如今,它再度出现在她面前,却是在他的身上。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上移,盯着他蒙住的面容。
灼热的风从他们中间呼啸而过。马上马下明明隔得那么近,却像是千万个大千世界那么远。
“是你……”
其他的话,全都湮没在了她的喉口,无法再出口。
但这两个字已经揭开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