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609)
这横断的眉峰不是她的伤痕,是她足以骄傲示人的来时路。
这一刻他忽然想,虽然未曾达成目标,但这一路看着她从荏弱少女成长为这般骄傲坚定的女子,或许也算是一种收获吧。
只是当初他信心满满,以为自己只要入了她的候选,必定能稳压所有人一头,谁想到……
他的目光在崔扶风身上停了停,又转向李颍上,四目相对时,他扯了扯唇,显然,长久以来以伪装身份生活的他,早已认出了眼前这位临淮王与当初那位“凌天水”的关系。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毕竟事到如今,说不说都已无意义。
他听到千灯的声音,明明就在咫尺间,却又显得那么遥远:“薛郎君,无论你之前遭际如何,但我想你应该是心怀龟兹的。甚至,你对我父祖的景仰之心,我确实可以真切感受。在你初见面时为我弹奏的《苏幕遮》中;在你用赞颂我祖父的曲子激励我的时候;在灵殿内你引领万众高歌时……你明明心有龟兹,为何却要勾结西番,让龟兹陷入这般境地?”
“因为,国仇与家恨,在我心中烧了太久了!我无法忘记我父母的死,无法忘记所有亲人死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无法忘记兄长掩护我逃离时,我回头看见他被人一刀刺穿了胸膛的情景……”
一贯潇洒倜傥、仿佛万事当头都难改风流妩媚本色的薛昔阳,第一次在人前暴露出深藏的痛苦。
如同决堤的洪流,一旦开了口,便不可遏制。他抬起颤抖的手,狠狠指向面前龟兹的王宫:“县主,你知道我为何那么仰慕崇敬你的祖父吗?因为我……做梦都想和他一样,身负血仇逃离故国后,有朝一日成为天下人共同景仰的英雄,重回故国,让所有仇家都跪伏于我面前!可惜……可惜我无能,终究只能依附于他人之力,为我的亲人报仇雪恨!”
在逃亡之时,他父叔的旧部帮助他东往长安,给了他一张路引文牒。那文牒本属于一个名为薛昔阳的少年,与他年岁差不多。他没有问这是哪来的,一个孤身少年消失在西北荒漠之中本就是常见之事,可以肯定的是,对方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他成为了薛昔阳,东往长安,在市井中龟缩隐居,浑浑噩噩不知自己该如何走下去。
直到那一日,在曲江池畔,他看见了骑马踏春的昌化王一家人。
与他一样遭逢巨变、被亲人掩护着逃离故国的昌化王,多年后成为了天下共仰的王者。
他记得昌化王率兵回故国的那一日,年幼的他与所有龟兹人一样,在人头攒动的城门口争睹旌旗蔽日、投鞭断流的昌化王军,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对传奇的惊叹。
当年逼死他母妃、将他逐出故国的仇人,虽然已经是龟兹王,可在他面前只能卑躬屈膝,惶惑为当年之事请罪。
年幼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昌化王这般声势浩大地回归故国,却最终没有手刃仇人,为自己的母妃报仇。
而那时还在世的父亲微微一笑,说:“小孩子懂什么,这才是真正的复仇。”
多年后,曲江池畔的他,看着正在踏青的昌化王一家人,终于明白了父亲这句话的意思。
他画下了那一幕,画下了千灯与家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也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他用身边所有的金银打点,到处投递名帖,给自己营造一个名门子弟的形象。龟兹本就是舞乐繁盛之地,他按照薛昔阳走过的西域诸国悉心学习,结交达官显贵,最终受荐中举,成为了太乐丞。
他暗地联络父叔的旧部,与他们一起伺机寻找机会。
而他自然也特别关注昌化王府,关注那个唯一的孤女。在知道朝廷要为她择婿之时,叛军们认为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可以趁机扶植昌化王的后人当傀儡,颠覆龟兹,报仇雪恨。
他因此而进入了零陵县主的夫婿候选人行列,目的是带她回到故国。为防万一,他们在选婿之前给千灯的母亲写了信,表示龟兹人民对昌化王后人的拥戴,并在隐秘处写下了真正要商榷的内容,希望零陵县主不要太蠢笨,并且符合他们的要求。
然而,在杞国夫人临终之前,那封至关重要的信丢失了。
他只能找到机会进入王府后院,不动声色和那群各怀心腹的男人周旋,希望能找到丢失的信件,揪出那个可能已经发现了他们秘密的人。
然而最终,候选夫婿一个个死去,他几番卷入旋涡,最后竟成为了寥寥无几存留的人。
直到郜国公主府、太子府公然对零陵县主的夫婿不利时,他才窥见了天机,猜到了取走那封信的人是谁。
他明白自己不应该再留在长安,而他的复仇计划,也该尽快提上日程,毕竟,他没有办法抗衡来自天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