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611)
崔扶风招呼旁边摊子的大娘,送了三杯酥酪来,先递给她一杯缓解咸辣。
千灯用勺子舀起酥酪喝着,拭去额上汗珠:“没事,渐渐就会习惯的。”
“我看你还没习惯,毕竟西北女孩子喝酥酪哪有用勺子的?都是端起来整碗干了。”李颍上说着,又问,“看来,你已决定留在龟兹,不回长安了?”
千灯点头:“是,这是我祖父生长之地,也是我母亲临终前嘱咐我回来的家。纵然它强敌环伺,危机动荡,可正因如此,如今是它最艰难的时刻,我更不能背离舍弃它。”
听她这般坚定话语,崔扶风在灯下露出欣慰笑意:“县主终于想通了,愿意接受我之前的建议,接管龟兹了?”
“不,我会对国主承诺,待他薨逝之后,我愿扶助王女昭苏即位,竭尽全力帮她成为当年我们高祖母一样名垂青史的一代女王。”
崔扶风微皱眉头,与李颍上交换了一个眼神,问:“县主是担心自己镇压不住龟兹那群文武官员吗?”
千灯微微摇头:“龟兹文臣以大都尉丞为首、武将则是尉迟将军,他们与我皆已有接触,明确知晓我的背后有你们和大唐的支持,定会审时度势,大概率圆滑地选择随大流,不会逆势而动。”
她说着,抬起目光看向面前熙熙攘攘的街道。
万千灯火点缀着夜色,让这座丝路上的古城更染神秘灿烂。
她仿佛看到六十年前年幼的祖父欢快地奔过面前古旧的街巷,仿佛看到十七年前父亲接到她出生消息后匆匆自军营中纵马奔回、望见了满城灯火而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龟兹不应该是长年沦于战火的动荡之地,这是她父祖一生守护之处,它将在丝路上繁荣昌盛、辉煌不朽。
“可是,纵使龟兹人民还传颂着我祖父的赞歌,但他毕竟是五十年前宫变出走的小王子了,对他们而言,我只是个初来乍到、养在长安深闺中的异乡人。应该名正言顺即位的,是龟兹的王女白昭苏,也只有想要制造混乱颠覆政权的叛军,会选择扶植我这样的远亲作为傀儡,实现他们的目的。
“可,我绝不会如此选择。我不能为了权欲与虚名,让龟兹再度陷入动荡。它刚刚经历过战争与王族丧乱,如今最需要的,是在这一场动乱中,让政权平稳过渡,交到最适合、最应该即位的人手中。”
身在闹市之中,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可那坚决的态度与嗓音,却足以让他们深切感受到她早已下定的决心。
她这番抉择,李颍上自是乐见其成:“县主无须担心,北庭安西、大唐西域,无论你决定前往何方,你定能前路坦荡无忧。”
他没过多表示什么,但千灯已知晓他赞成自己的抉择,并且定会帮他。
就如他当初在她母亲去世后说,“李颍上,定会帮你”一样,说到做到,尽心尽力。
她微抿双唇,朝他轻轻颔首。
崔扶风却沉默不语,只静静等待她吃完,与他们走出街市,各自道别。
夜过三更,天黑如墨。
一条黑影出了安西都护府,悄悄潜出,向着城东而去。
在城东大牢之外的街巷暗处,他静静地等待着。
龟兹重要的审讯皆在此处,作为要犯的薛昔阳自然也在其中。
时近凌晨,轻微的脚步声自远及近而来,几个浴血的死士匆匆扶着一条身躯出现在拐角处。
看见等待在这边的人,他们立即上前:“先生,人救出来了!”
黑影看了看他们所搀扶的,确认是薛昔阳后,微微颔首,示意他们跟自己走。
虽然事败被关入狱中,但薛昔阳毕竟身份不同,既是苏那黎家的后人,又是大唐的太乐丞,自然不会遭受严刑逼供。
只是他精神萎靡,早已没有了往日神采飞扬风流妩媚的模样,看着面前这人时,眼神也有些恍惚。
尽管对方以宽大的斗篷遮住了身躯和面容,整个人隐藏在阴暗中,但恍惚中薛昔阳还是觉得有种古怪的熟悉感,下意识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了过来带他走的叛军死士们。
“这位先生当年受过苏那黎家之恩,是以一直在暗处帮助我们,此番也正是他为我们出谋划策,才能顺利盗取三件镇国圣器。如今救少主出来,也是多亏这位先生的帮助。”
薛昔阳向他颔首为礼:“多谢先生。”
他并不答话,只略一挥手,示意他们尽快与自己一起离开。
对方果然神通广大,也不知背后如何操作,在这般危急局势下,王城所有关节大都已畅通,他们小心避让开巡逻士兵,来到早已买通的荒僻小门,经由小道一路有惊无险出了城。
前方荒野中,是过来接应他的几人,看装束举止正是被龟兹联合军打残的西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