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98)
“我隶属北衙禁军,今夜巡防晚归,又恰巧与孟夫人相识。我在军中见过诸多这般伤者,绝不会弄错。”他掏出随身腰牌向他们一亮,随即道,“烦请去大理寺借个缚辇过来,把孟夫人稳妥点抬回去,否则会导致出血加剧。”
见是北衙禁军的人,千灯心下也略松了些,情势紧急,赶紧吩咐侍从去借了缚辇过来,尽量轻稳地将孟夫人抬回怀贞坊。
男人伟岸矫健,平抱着孟夫人,将她安置到床上。
千灯问他:“我们对坊间不熟悉,既然郎君认识孟夫人,那你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医馆?得请个大夫过来。”
男人沉默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但终究点了一下头,说:“我去找找。”
他走到门口,回身掩门时,目光又落在床上的女人和千灯身上。
因带来的都是男侍从,千灯便自去打了一盆水,在床边坐下,拢了拢孟夫人污秽的头发,轻轻帮她擦去面上、发间和脖颈的污泥。
夜风呼啸,吹得灯笼旋转飞动,昏黄灯光洒下深深浅浅的光晕,笼罩于她身上。如此温冶的光华,令她眉眼浓艳灿烂,笼罩在室内的死亡气息也淡薄退却。
横亘于他心上的压抑沉痛,在这宁谧的一幕前,仿佛也逐渐消退了,令他调匀呼吸。
他垂下眼,轻轻带上了门。
洗去了泥污后,千灯才看清了孟夫人的面容。纵使苍白残损,纵使已近四十年纪,却依旧清丽不可逼视。
她望着孟夫人一会儿,才恍然想,是了,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养出孟兰溪那般出尘的少年。
只是,孟夫人面白如纸,额头细细的冷汗一直冒出来。
千灯替她擦去汗水,心下暗暗自责。
如果她在听到沟渠中声音时能下去看一看,或许孟夫人得到及时救助,不至于如此严重。
——就像母亲去世后,她也曾千次万次责怪自己,如果,如果……
正在此时,她手下的孟夫人缓缓动了动,那双涣散的眼睛盯着她,干涩的喉咙中竭力挤出几个字:“兰溪……兰溪他……”
千灯俯下身,轻声对她道:“别担心,我今日与大理寺的人去查探现场,已发现了有利于兰溪的证据。夫人安心,我定会寻到真相,洗清兰溪蒙受的冤屈。”
孟夫人黯淡的眼神显出一丝亮光,她在迷蒙昏聩中竭力挤出一个惨淡笑容,定定地望着她,喉口喘息声急促:“县主……兰溪……从你家田庄……田庄回来后,说你像……像仙子一样……他……他……倾心于你……”
她笑意艰难,双颊的梨涡与孟兰溪的一般迷人,可凌乱的喘息又让千灯想起自己母亲临去那一刻,刺骨锥心,不忍再听。
她紧握着孟夫人的手,低声说:“好,我知道了,夫人先好好休息吧……”
此时侍从已在外禀报:“县主,外面来了一行人,可能是孟家人来了。”
千灯赶紧松开孟夫人的手,起身道:“夫人,我身份不便,得先走了。”
孟夫人的手无力垂落于被子上,她眼望着千灯,双唇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又终究无力出口。
千灯见她情况不太好,想起那个男人说她内出血的事情,心下不安,柔声安慰道:“明日一早我就去大理寺,看能不能让您和兰溪见一面,夫人先安心休息,务必好好保重。”
孟夫人已无力说话,只眼望着她,勉强蠕动双唇,无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千灯出门时,听到屋外已响起脚步声,是那个男人领着大夫,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擦肩而过时,他转头看向千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抿唇向她点了一下头。
千灯默然颔首,提灯越过他,匆匆离去。
大夫来到孟夫人床前,替她搭脉后,察觉不好,急忙查看她大睁的眼睛,见瞳孔已涣散,只能叹了口气,朝男人摇了摇头。
男人默然抬手,示意他退出,让随侍将他送走。
他在床前静静站了许久,一动不动。
孟夫人在最后的弥留中,看见了他站在昏黄灯光下的身影。
从血与火中拼杀出来的身躯,矫健伟岸,平肩窄腰,迫人的威势仿佛令一室的烛火都陡然炽烈起来,光华刺目。
“你终于……来了啊……”她喃喃呓语,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临死前出现的幻觉。
他走到床榻前,单膝跪地,将她无力垂于床沿的手握住,低低道:“是,我来迟了。”
他一直派人暗地保护她,可没想到孟兰溪出事后,她会忽然消失在大理寺附近。
等消息报过来,他匆匆赶到搜寻时,发现零陵县主已找到了她。
只是如今变故难挽,她生机已逝,他也不再多言,只低低俯头望着她,喉口哽住,千言万语却难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