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人(43)
他倚在厨房门口,两条胳膊搭在一起,左脚伸出去,脚尖翘起来,一下一下跺着,“啊?我给你算算,辣椒十二块五一斤,花椒粒子二十五块一斤,这还得是从四川汉源发来的喷香的贡椒,你这一盆菜要我们多少钱?赚一多半总是有的吧?我早就去批发市场打听过了!”
袁野一边给人作揖赔不是,一边把Z先生拉出门外,指望四处乱窜的小北风让他清醒清醒,“老钟,怎么回事?家里遇到困难了?你不是这么计较的人啊……你听我说,要是有困难,你就找我,知道没有?”
Z先生晃了一下肩膀,甩开袁野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垂下眼帘,用手轻轻在肩头扫过,似乎怕自己的衣袖给人弄出褶来。
“嗳?老钟,喝酒误事啊,你是不是该接念念了,我看到时间了。”袁野提醒他。
“念念?”Z先生眯起眼睛,起疑地重复这个名字。
袁野干脆在他手臂上擂了一拳,“你是不是喝晕了?钟念念,你儿子,社区活动中心!”
Z先生像是给雷打了一下,瞳孔一下子放大了,拔腿就朝活动中心跑。
袁野在后面追他,“你的车,老钟,你不是骑车来的吗?”
Z先生停住了脚步,困惑地反问:“我会骑车吗?”
5.
两个人火急火燎地赶到社区活动中心时,还是晚了一些。
天色已经黑了,只有一间教室亮着橘黄色的灯光。
Z先生的脚步慢下来了,他并没有那么心急——小顾老师总是最后离开社区活动中心的,晚走的孩子会有她留在这里陪伴。
他想,钟念念应该是坐在木地板上,旁若无人地把那些布偶玩具排成一条直线,而小顾老师就坐在一张绿丝绒沙发上,慢慢地读她的昆曲教材。
还有几个晚来的家长匆匆而至,急切地把孩子从教室里领出来。
Z先生近乡情怯般地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走进去,直到最后一个孩子都走了他才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袁野已经早他一步进去了,“没人呀?”
Z先生一把推开他——梳着长辫子的玩具娃娃散落一地,有些头发都给人拔掉了;小顾老师常坐的那个绿丝绒沙发上还摊着一本书,也许十几分钟前刚刚有人翻看过。
“是不是先走了?”袁野没太当回事,但他却看到Z先生的脸色瞬间变白了,嘴唇泛出青黄不接的颜色,像是一块干透了的青苔。
“啊,对。那个孩子到点了就要回家,老师领他先回去了,说是知道他家在哪。”活动中心的保安大叔没当回事,抖着钥匙来锁门。
外面的甬道深而长,天气预报说这一夜有雨,路两旁的合欢花已经提前脱落了,满地都是红滟滟的淤泥。
第23章 局外人
1.
这个傍晚,螺城弥漫起了淡粉色的雾。
有人说这是霾——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合欢花飘落在乳白色的空气中,社区活动中心的窗户外结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汽。
钟念念一直站在窗户的这一边,阳光在他的瞳孔中变幻了许多种颜色。
他眼里的世界是一帧一帧的,这让他脑海中对生活的认识变得繁芜、庞杂。
正常人的一天,是像电影一样流畅、顺滑的,日出日落,人来人往,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做,明天起来周而复始;而钟念念的一天,是由无数的“识图卡片”组成的。
一个人今天穿了白色的衬衫、明天换上黑色的衬衫,在正常人眼里,这仍旧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穿着不同的衣服罢了;而在钟念念眼里,这是两个人——长着同样面孔的两个人,一个穿白色衣服,另一个穿黑色衣服。
十九年来,他脑海中的“识图卡片”飞速增加——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在改变,每多一点改变,他头脑里那堆可怕的卡片就拥挤一点。
今天下午的这场雾,让他的大脑快要爆炸了。
起雾了,天蓝色的斜屋顶被雾汽遮盖住了,他脑海中增添一张半遮半露的屋顶卡片;合欢花落下来了,他脑海中继续多出一张落满花瓣的屋顶卡片;而雾到最浓的时候,这条街都是白色、粉色的了,他脑海中的卡片已经像高速公路上疾行的车辆一样不受控制、横冲直撞了。
他只有尖叫——只有这样才能传达心中无法抑制的恐惧,这个世界在钟念念的眼里突然变大了,房子的数量翻了三五倍,长着同一张面孔的人也多出了无数倍。
“我送他回去吧。”小顾老师忧愁地说。
她不像别人,她从来不怕钟念念。
当钟念念横倒在地上拳打脚踢、发出犬吠和秽语时,别的老师捂住其他孩子的耳朵,她蹲在他身旁,像Z先生曾经做过的那样,紧紧抱住钟念念的肩膀和手臂,避免他把自己弄伤;然后一遍又一遍用低沉、温和的声音告诉他:“念念,没事的,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