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齐谐志(36)
马舒钰往嘴里塞了口包子,斜眼看他,“又使了多少钱?”
“十贯,我总得留些银钱置办吃穿。”崔超老实道,“就是他仍不肯给我尸格,只告诉我尸体是二十岁上下的女子,死了至少有一个月。我问他还记得什么细节,他又告诉我,尸体右手小指缺了一块,但因为遭受大火焚烧,已经看不出是死前还是死后丢失了。”
“死因呢?”
“时间太久,尸体又焚毁严重,难以确定了。但仵作说,可以排除外伤,很有可能是病死的。”
“接下来呢,还查到什么?”
“我截住了神霄宫的火头,他一直在厨下,此前没见过我,我谎称想要入神霄宫拜季道人为师,塞了他几陌钱,打听到季道人有一个女儿,一个多月前瘵病殁了。我与他闲扯了半天,他又告诉我,季道人在大名府郊外有几处田庄,近来收成突然大涨,季道人大喜,连带着他们神霄宫众人,都曾得了赏。”
“这便都对上了。”马舒钰若有所思,只可惜仍算不得直接证据。
“先多吃些东西,休息一下再想吧。”崔超见二人思路走入困局,推了碗水晶虾饺到马舒钰面前,随口岔开话题,“说起来,乐之你刚才说李家村民抬的三堂神,那是个什么神?”
马舒钰知他是好意,接过碗来夹起一个咬了一口,虽然已经凉了,仍鲜香扑鼻,不觉提了几分精神,嗤笑道,“不过是本地民间的淫祠
指不在官方祀典,民间滥建的祠庙。在官方看来,这些祠庙多不合礼仪,惑民费财,故多次下令取缔。离故事发生最近的徽宗政和年间,就曾下令毁禁淫祠。
,连收了我银子的庙史叫李财炎那个,都说不清楚三堂神是何许人,我估摸着早些年前可能是本地供奉的三个神,传到后来逐渐模糊合一,成了今天的‘三堂神’。”
“这也有人信?”崔超奇道。
“岂止是有人信,这个李炎财可不简单,”马舒钰回忆起今天在三堂神祠庙里闻到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气味,神色严正,“我看那祠庙规格和祭品,当地人供奉十分慷慨。我提出要马上办赛神会,他开口就问我要一百贯,恐怕胃口一向这么大。还是我搬出神霄宫,才把价码压到了七十贯,不然差一点办不成今天这番热闹。”
“官府不管吗?我记得最近就在政和年间,官家还曾下令全面禁止民间淫祠巫觋,一个村祠的庙史就公然借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神敛财,这也太猖獗了。”
“官家倒是有心,只是这天下之大,哪里管得过来?”马舒钰说得口干,灌了口酒,继续道,“这些村巫社觋居于左邻右舍之间,广受民间百姓信奉,即便牧民官想捍卫名教正统,遇到了阻力也太大了。”
“那他们就这么妥协了?眼睁睁看着老百姓被这些村巫欺骗?”崔超仍觉难以置信,他常日里跟着师父,多是跟机械打交道,从未曾留意过,这世间原来有这么多愚昧无知的人,竟会轻易地被别人编出来的神所摆布。
“不妥协又如何,毕竟信仰这个东西,不需要理由,信了便是信了。”马舒钰见崔超仍一脸困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崔越之啊,你再想想,那些村巫庙史们通过愚弄百姓,占着这么大的好处,总会想办法让牧民官妥协的。”
原来是一条利益链!崔超被马舒钰一语点醒,恍然大悟,“怪不得地方官员阳奉阴违,是其中藏着莫大的好处!”
最后受苦的,只有被愚弄的老百姓。
“这世间太大,变化太多了,人能做主的事情又实在太少,想要活下去,总要抓住点什么来信。”马舒钰似是察觉到崔超所想,感慨道,“其实官家大兴神霄道也好,铸造九鼎也好,在内宫迎神也罢,都是想给天下立一个道心。只是他不会想到,神霄派到了下层,也变得鱼龙混杂,如季道士这般没有真本事,只靠邪术给自己牟利,如何能为一方百姓立心?”
“我也曾听老师说过,苏太保在润州时曾说当地巫人聚敛大批财货,‘鼓气焰以兴妖,假鬼神以哗众’,不承想竟是如此程度。”崔超反应过来,其实马舒钰所言这些不难想到,只是他从前未曾接触,一时惊骇,蒙蔽了心神。
“是了,纯阳也好,神霄也好,学道总要有一定学识。而普通百姓竟日劳作,大字不识几个,所知晓的,不过祸福贫富,这些村巫正是抓住了这点,在民间风行的。”马舒钰微微颔首,像是在表扬学生,“而且民间巫觋也不全是坏的,巫医、卜、祝行走民间,各行各业也都有自己的保护神,他们医治疾病、缅怀先贤或教人行善,这么说来,其实我们一直生活在巫风包围的环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