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齐谐志(67)
大厅里客店掌柜和大伯依旧忙着挂装饰用的红绸和彩球,与前两日一模一样的场景再度于上演:上菜的大伯脚下一滑,汤汁飞溅到客人肩头,接下来大伯和掌柜该去道歉了……郭舒弋连他们的语气和语调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不再停留,往街市上随意寻了家供应洗面汤的铺子,一边洗面一边与掌柜娘子攀谈,从掌柜娘子那得知,今日仍是腊月二十三,泥金镇“老君”生辰,今夜祭典的新嫁娘,是夏家的小娘子,夏春莟。
郭舒弋趁机问及许长英和许家,掌柜娘子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们泥金镇姓许的一共也没有几家,好像没有哪家的小娘子叫做这个名字的。”
“没有?”郭舒弋抹了把脸,眉头紧皱,“那掌柜可听过邹家的小娘子,唤作邹娴的?”
“邹家……”掌柜娘子放下手中活计,仔细回想了半晌,灵光一闪道,“我想起来了,泥金镇原来是有这么一个许家,他家男人早年间就死在了石炭窑里,留下孤儿寡母,没过几年,许家娘子和那个叫许长英的小女孩就离奇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消失?”郭舒弋语气焦急,“这和邹娴又有什么关系?”
“你别急,我这不是一块儿想起来的么。邹家那个叫阿娴的女孩,还有另外一家姓郭的,和许家这对母女是一起消失的。”掌柜娘子多年后回想起此事,似乎仍有余悸,“这件事当年在泥金镇动静不小,大巫觋动了怒,不许在泥金镇再提起她们,邻里都传言她们几家开罪了‘老君’,是被‘天罚’了。再后来邹娴的尸体又突然出现在她自己家里,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邹家娘子流干了眼泪,就是从那件事之后才变得疯疯癫癫,神志不清的。”
“这么说来,当年失踪的,一共有三家人?”
“哎?不对不对,是四家。”掌柜娘子掰着手指头数出了个“四”,伸到郭舒弋面前晃了晃,“许家、郭家、邹家……邹家只有邹娴,另外还有一家,唔……是夏家。”
“今夜祭典被选中新嫁娘的夏家?”郭舒弋将已经凉了的洗面汤又扑到脸上,想尽力保持清醒。
“对,就是这个夏家,小娘子叫……叫夏春莟!”掌柜娘子喃喃道,“今早乍一听到时,还真没想起这些事,也不知道这个夏小娘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郭舒弋就着凉水按了按后脑,问掌柜娘子借了梳子将头发散开随手挽了个发髻,做寻常女子发式,隐去了道人身份,向掌柜道谢告辞,再度向邹家走去。
头比刚才起身时更昏沉了,郭舒弋用指甲死死抵着手心,才勉强保住一丝清明,她太需要清醒了,不能就这样晕过去。
况且要说到此刻她最不愿见到的人,邹母绝对排得上第一位。
愤怒、歉疚、恐惧、悲悯……数不清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位与自己母亲年龄相仿的妇人,唯独让她尚存一丝庆幸的是,她心地坦荡,不曾后悔。
敲门声悠悠回荡,邹母来得很慢,开门见郭舒弋伫立,她那双宛若没有焦距的目光中还是透出了些许意外。
郭舒弋忍住叹息,没道“慈悲”,也没行道门的拱手礼,只缓声道,“我丢失了重要的东西,有几句关于邹娴的话想问妈妈,不知可否?”
邹母听到“邹娴”二字,身子明显颤了一下,木然点了点头。
“多谢妈妈,您可还记得,当年和邹娴玩在一处的小女孩,都叫些什么名字?”
“关于娴儿的事,我半点也忘不掉。”邹母虽然奇怪,但仍含泪回答了她,“当年镇上的郭学究为她孙女开了女学堂开蒙讲学问,镇子里和她孙女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几乎都去了,娴儿和三个同龄的女孩儿最要好,成日玩在一处,我记得有许家的女儿许长英、夏家的夏春莟,和娴儿最常在一处的,是郭学究的孙女,乳名唤作郭弋。”
“郭弋?”这名字太过熟悉,郭舒弋脑中嗡嗡,感觉有什么东西就要冲破束缚,在她头脑中炸裂开来。
“是啊,娴儿管她叫‘小弋’,那孩子大概继承了郭学究的头脑,小小年纪书读得就极好,看过一遍几乎就能背诵,惹得娴儿回家总是抱怨自己不够聪慧。”邹母沉浸在回忆中,好像记忆中那个小女孩从未离开,也从未长大。
邹母未曾注意到,郭舒弋眼中的热泪再也止不住地滚落,她猛然握住了邹母的手,也不管大地冰凉,双膝一沉跪在地上,呜咽道,“对不起,婶娘,我都想起来了,我就是郭弋,是邹娴最好的朋友!”
邹母大惊,被她握着的手一片冰凉,“你是‘小弋’?你不是走了吗,你怎么会回来?娴儿……不对,娴儿她,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答应过我会照顾好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