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岫(147)
侍卫们低着头不敢发一言,官员们也都战战兢兢。
汪育林身为一州别驾,治下之地有人如此冒犯天颜,他恨不得当即站起身来了断了他。若真要追责,他也逃不过贬官。他微微抬眼,看着前面的孟澹宁,比他更位高权重的人还没发话呢,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汪育林鼓足了勇气也只敢抬抬眼皮子往前看看,孟澹宁到底是天子宠臣,此时竟然敢直接抬头,看李徽明的脸色。
他吓得赶紧收回视线,生怕自己的小动作被人发现。两眼一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祭礼之事还是他提议的,如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这顶乌纱帽怕是已经戴不住了。
一个老婆子突然跪伏下来,哭喊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我家老头子只是,只是发了失心疯,求殿下饶命,饶他一命。”
她用了全身力气将头磕在地上,一上一下,像个木鱼。
所有人都以为李徽明震怒,生怕牵连自己,都低着头,留出一个后脑勺给她。可她依旧感
觉到有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微微垂下头,对上了那双毫无畏惧的眼睛,他官位最高,所以离她最近,只是那眼神里面泛动了些她来不及看清楚的情绪。
她淡淡地收回视线,“先押下去。”
“汪别驾,择吉日重祭。”
汪育林将头埋得更低了,“是,殿下。”
李徽明转身离开,直到她的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视线里,坛庙内所有的人才不自觉舒了一口气,晏岫想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腿麻了,只好扶着一旁的立柱,视线看向李徽明消失的方向。
李徽明走了,百姓们的安抚疏散工作还需要进行,这苦差事便自然而然落在了孟澹宁的身上。
将百姓们遣散,安抚,送归,和汪育林商议下次祭礼的时间。
按照惯例,若是祭礼遭到破坏,下一次的补祭便要准备更多的祭礼,以赎过错。可东和县里早就没有那么多的粮食了。
孟澹宁焦头烂额,俞樾也好不到哪儿去。
紫菀晚到一步,没有追上射箭之人,他只能凭借一支羽箭搜查凶手。
晏岫做不了什么,只能替汪育林观天象,寻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准备重祭。但观星只能在晚上进行,所以白日里她便只好待在自己的营帐里。
今日营地格外安静,尤其是李徽明的营帐外,连巡逻的士兵都不敢靠近。
只有孟澹宁和往日一样,哪怕此时已经过了子时,看见她的营帐还亮着灯,一进营地便径直去了主帐。
平常他来的时候,李徽明都坐在书案后面处理政务,今日倒不然。她拿了一本书,靠在一张藤椅上,神情自然,看不出喜怒。
“殿下,百姓们都安置好了。”
李徽明放下手中书,端起杯子饮了一口,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嗯”字,似乎对这些并不以为意。
“今日闹事之人姓吴名兴,原青州东莱县人,七年前海啸儿女皆亡,只留下了一个不足十岁的孙儿吴枸,遂携孙迁至东和县生活,前些日子吴枸参与堤坝修建,不幸遇难,家里只留下了老两口。”,孟澹宁简要说明了下情况。
李徽明抬头看他,“猜到了。”
人的怨恨痛苦积攒多了,就需要一个出口,不然很难活得下去。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根据《大煦律》,欺君犯上是死罪。”
孟澹宁,“所以呢,处死他?”
李徽明笑了一下,她很少露出纯粹的笑意,没有回答孟澹宁的问题,“孟师给孤讲《大煦通典》,开头便是太祖的记载,‘大煦太祖圣神文武,钦明启运,应千年之景运,集群圣之大成。天命眷顾之隆,起徒步不阶于尺土;人心向服之诚,未三年已定于京都。龙飞云从,而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日照月临,而山川鬼神莫不攸宁。升遐之日,万方哀悼。’”
她缓缓将书中记录一一背出,她微微拧着眉头,“孤在想,不过百年光景,这一切好像都变了。”
孟澹宁走近,将她手边的书收起来,“与殿下无关。”
若她不下山,这一切是与她无关,王朝枯骨,她也算一具。大可与其他人一样咒骂,怨恨,愤怒。
可她选择下山,便注定要背负前人欠下的债。
她早知大煦已有颓败之势,可身在皇城之中,满眼锦绣繁华。直到今日,她才掀开这锦绣华服,看见了其下的腐烂一角。
李徽明看向孟澹宁,“其实他也没说错,对吧。”,看似是问句,语气却已经给了答案。只是她看向孟澹宁的眼神湿漉漉的,不像是要听他回答,好像是要求一个安慰。
孟澹宁看着她。
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前,他便看出他心有沟壑,自愿入东宫辅佐。时至今日,此心亦无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