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他口是心非(2)
烛火倏地一颤,爆出一朵灯花,像是什么东西终于撑到了极致,乍然断裂。
萧檀抬起头,望向虚空,目光没有焦点,却恰好落在谢沅魂体所在的方向。
“阿沅...”
声音里夹杂着太多的痛楚,沉甸甸的,压得谢沅这缕孤魂几乎要散去。
“你送的那些东西,我都留着。”
“你念的诗...”萧檀喉结滚动,像是咽下某种极为苦涩的东西,“我现在念给你听,好不好?”
谢沅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那首他缠着念了无数次,每次都被斥责为“不成体统”的《关雎》,从那张总是训斥他的唇间念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字字句句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掏出。
谢沅怔怔地听着。
此刻,隔着生与死的距离,听着这首姗姗来迟的情诗,谢沅仿佛尝到了那糖人隔世经年的滋味。
不是甜的。
是苦的。
萧檀的声音在空寂的书房里低回,念到“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时,骤然顿住。
他念不下去了。
谢沅回忆着。
下一句是什么?
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原来如此。
谢沅飘近了些,几乎要贴上萧檀的脸。
他第一次这么近,这么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下淡淡的青黑。
活着的时候,他从未敢这样放肆地打量,总怕那双沉静的眼眸抬起,里面全是疏离的责备。
现在他死了,倒是可以看个够本。
可这滋味,比那支冷箭穿胸时,还要难受千百倍。
萧檀沉默了很久,久到烛火又矮下去一截,他才将那锦囊小心地揣回怀里,贴胸放着。
然后他从案几下,取出了另一件东西。
是一支箭。
上面还沾着血。
正是夺走谢沅性命的那一支。
“查清了。”萧檀对着他臆想中或许还在的魂灵说,“北狄细作混入围场,目标是我。这箭出自兵部武库司一名主事之手,他已被灭口。背后有老三的手笔。”
三皇子。
那个总是笑吟吟,唤他“小侯爷”,塞给他各种新奇玩意的三皇子。
谢沅生前虽纨绔,却并非全然不懂朝堂风雨,只是从不往心里去。
此刻听闻,竟不觉意外,只有一种荒谬感。
他这条命,竟填进了这等肮脏的争斗里。
“我已处置干净了。所有牵连其中的人,一个没留。”
谢沅仿佛能看见这月余来,东宫麾下的暗卫如何如同鬼魅般行动,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这京城,怕是早已暗地里换过一轮了。
都是为了给他报仇么?
谢沅想笑,扯了扯嘴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檀摩挲着那支箭,忽然笑了,笑声干涩阴沉。
“他们都说,你谢沅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死便死了。”他的语气骤然转冷,“可他们不知道,若不是你,我早已死了三次。”
“八岁那碗莲子羹,十二岁那场看似意外的落马,还有去年秋狩那只发狂的熊...不对,是四次,还有这一次你替我挡下的箭。”他一件件数来,声音渐沉,“阿沅,你每次,都凑巧得很。”
谢沅愣住了。
那些事,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都插科打诨混了过去,原来他都知道?
“你总说孤古板,无趣。”萧檀看着那支箭,像是透过它,看着那个鲜衣怒马,笑容恣意的少年。
“你可知孤每次训斥你‘不成体统’时,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想的...是若你我能生在寻常百姓家,该多好。”
这几句话在谢沅心中,倏地撞出轰然回响。
萧檀死死压抑了多年的情愫,终于在此刻,对着一个虚无的鬼魂,泄露出一丝痕迹。
“不必理会什么储君责任,不必权衡什么朝堂势力。你念那些诗,我便听着。你想去哪里,我便陪着你。”
他说不下去了,猛地收声,将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情绪死死摁了回去。
眼眸轻阖,再睁眼时,敛去一切情绪,他重新变回那个端方持重的太子殿下。
萧檀将箭放回原位,拿起笔,重新铺开一份奏章,蘸了墨,却久久未能落下。
一滴墨从笔尖坠落,在宣纸上泅开一团黑色。
谢沅飘在他身后,看着他僵硬的背影。
他想伸手,想去碰一碰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告诉他,别念了,我不听了。
他想说,萧檀,你那首诗,念得真难听。
他还想说,糖人是甜的,殿下,它本该是甜的。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他只是一缕即将消散的孤魂,连一阵风都惊动不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暗格的方向,那里藏着一个人全部的心意,笨拙,隐忍,见不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