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怜折(7)
山脚下的客栈里,独孤怜同那个自称本座的男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坐着。
那人许是担心他跑了,拽了缚灵锁便往他身上捆。当他拎着捆成粽子的独孤怜到客栈来要求“开一间房”的时候,掌柜都吓傻了,不住地揣测他俩的关系。
独孤怜僵硬得像尸体。
那人的修为同他半斤八两,何况他还失忆。
进入灯光里,他便看清了那人穿着的是一身青衣。
记忆里,确有个人似乎总是一身青衣,气质出尘又姿态懒散,像谪仙从欲界之仙都尽兴归来,随手拈下一片山水裁作俗世衣裳。
那人曾在煮茶时调侃他,笑得像只狐狸。
可是不对,好像不是这样的,应该是哪里记错了,那人分明是魔,那人主宰魔道、震慑天下,那人手上沾过千万人的血。
那,记忆里个谪仙模样的人又是谁?
记忆出现了岔子。他想用食指去轻压着太阳穴,却发现自己被捆着。他不明白自己的记忆为什么会出现矛盾,哪怕这只是一个极小的差错。
当他在房间里被放下松绑时,他更是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人生得有种仙气,举止优雅如玉泉映月,风姿飘逸似长空流云,身影沉稳若涛中礁石。——是他记忆里那青衣人无疑。
只是他记忆里的那双眼平日里总是含着笑意,此刻那笑意却森森然有些可怖。
青衣人没出声,只是垂眸沉默着,于是二人相对无言地熬了很久,氛围很是诡异。
后来独孤怜实在忍不住,主动打破了寂静,这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你是谁?”
青衣人终于有了动静,他抬眼盯着独孤怜,眉心紧锁,却没应声。
本着丢人丢到底的原则,独孤怜破罐子破摔:“我们是不是认识?”
青衣人终于开了口,嗓音沙哑。
“认识。”
他一双眸子映着烛火,像一对剔透的琉璃。
独孤怜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他紧跟着道:“孤失忆了,你该知道罢。”
青衣人的身形顿了顿,他终于笑了,笑意有些凉:“别在本座面前自称孤。”
他说得刻薄:“你不配。”
独孤怜卡了壳,谁晓得那人的关注点在称谓。他没接话,绷着脸干巴巴地问:“你到底是谁?”你谁啊说话这么傲。
青衣人冷笑。
“在下,不才,浴火掌宫,魔君,风炽风琉璃。”
他伸手,狠狠掐着独孤怜的下颌,松手时留下极深的红印。
“独孤殿尊,前魔君,独孤怜,真是好久不见。”
有一种容颜,叫阴柔。
有一种气场,叫冷冽。
世间有这样一个人,将阴柔与冷冽流水无痕地融合,化作独特的气韵和风华,从骨子里蜿蜒到指尖上。
是谁眼角挑起的是魅惑,眼底流露的却是肃杀。
是谁举止间不乏妩媚妖娆,性子里难掩孤傲绝然。
那人复姓独孤,唤作怜,表字寒缺,生于九百余年前的一个大寒。彼时人间千里冰封、万里霜雪,北风席卷,冬意正浓。引得他从小到大周身都缠着一层寒气,心情差时,所到之处三尺之内无不凝霜。
魔人只记杀戮,没什么文化。他出生那日既然是大寒,父亲一时兴起,便为他取了寒缺这么个表字。
怜是母亲给取的,她曾攥着独孤怜的小手无数次地悄声说,我儿虽是魔子,万不可好杀戮,须心怀善意,怜悯众生。在父亲面前,母亲便换了说法,只说是自己看着孩子心生怜惜,胡乱给取的。父亲只当是妇人没远见,也没说什么。
他母亲不过一介凡人,被他父亲抢来,意外有的他。但那个固执的女孩就是认为她可以把孩子教得一心向善。她认死理,她的孩子手上不能沾血。
凡人寿命短暂,后来他的母亲死了,他的手上也沾了越来越多人的血。但他总是下意识地觉得血脏,脏得很,他不能满手污浊,母亲会不高兴。
于是他的洁癖越来越严重,心也逐渐软下去。
他是长子,这独孤殿尊之位自然便顺理成章地到了他手上。父亲却总叹着气,道他性子太软,不知传位与他是不是明智的选择。
如今看来,这个选择果真不明智。
整个独孤殿都葬送在他手里了。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等他恢复记忆,定要第三次登上魔君之位,彼时他断然不会再留着风琉璃。没了风琉璃,一切都好办。
风炽,字琉璃,生于一个春分。彼时人间春风回暖,百花遍开天下。万物复苏之际,他的母亲却在他落地后没了生息。
他本不该生在此时,是他提前撕开了母亲的肚腹,仅靠一双未发育完全的小手。
虽生在春分,但他身上并无半点春风的影子,他极为早熟,也极为冷血。十五岁那年,他以及其残忍的手段杀尽同宗,孤身夺得浴火掌宫之位。一年后,他起兵夺魔君之位,仅用三年便血洗独孤殿,逼得曾经不可一世的独孤殿尊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