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菀(196)
宇文贽一抬手止住了他往下说,见他左眉上一道旧疤斜飞入鬓,知道这位便是这凤来镇的正主蒋三爷。
二人不约而同看了一眼一楼赌坊,暖烘烘的厅堂里浊气升腾,昏黄的光晕里浮动着骰子与铜钱碰撞堆叠的脆闷声响。
蒋三爷压低声音:“世子今夜到此,可有何贵干呢?”
宇文贽一拱手:“确是有事要找三爷叙叙。”
悦彩楼的三楼商阁内,蒋三爷大约已猜到宇文贽来意,他心下暗惊,这世子爷的耳目脚程都好生快速。
蒋三爷晚间方知,今日里镇上来了个面生的爷们,竟是迁家置业的一番折腾。他立时派人去将人请来,欲打上个照面,也道一道这凤来镇的规矩。
哪知派去的几人回来时,带回来的,却已是具尸体。
一同带回的,还有个又美又凶的小女子,据说便是她杀了那爷们。
蒋三爷看那小女子虽只穿了一身仆妇的衣着,却显然不是个仆妇。还有个看似老迈、却疯如母虎的哑女,已被制住关在了后院。这几人究竟是个啥身份,还不甚明了,正琢磨要如何查实一番再做计较。哪知这么快,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便找上了门来。
蒋三爷脑子飞转,他从匪到商,又常年与官家往来,从这凤来镇做起,却从不只将自己眼光局限于凤来镇,甚至不限于他已经铺排到的江淮等地。这回上门的这位,可是他从未想过能攀上的人物。
蒋三爷自然也知,这等人物,若攀附得好了,自是有大用;可反过来盘,风险也是更大,说不准便会将自己苦心经营十几年的那点“生意”,甚至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数打翻也未可知。
因而他一开始便想着,若那世子爷便是为了那美貌小女子而来,便麻溜地给了他,了结了此事,回复云淡风轻。
哪知正盘算着,下头人急匆匆将他唤出去,说是收到邬州刺史那边传来的消息,恐有皇家仪仗的探路侍卫犯下些事。刺史令他凡有任何相关发现,只留压不动,莫要泄出一丝一毫风声,哪怕将相关人、事通通“掩埋”在邬州与凤来,也不能由这事在此处发酵。
蒋三爷何许人也?这位世子爷一经上门,邬州那头的消息即到,怎么看,蒋三爷都觉着自己像个正反没脸、腹背不是个儿的。
霎时间便是满头棘手大疮一般,割掉会留疤、上药又不对症的。蒋三爷硬着头皮返回商阁,却见世子爷背了两手,站在那张黄花梨大案前,看那摆了满案的邬州漕运沙盘。
蒋三爷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心想这沙盘本是自己拿来伥大旗唬同行对手、和安稳客商人心的,从没料想过会有京城中王孙世子级别的人物突然到来,根本来不及收拾隐藏。这下被这位世子爷看见,说不好他能看明白多少,更说不好他会作何反应。
忙打着哈哈过去,令人泡了寿州金芽上来。
宇文世子随手接过那茶,轻抿一口,说道:“好茶,今秋的寿州金芽,宫里那批也才刚喝上,蒋三爷这里便已有了,三爷好能耐啊。”
蒋三爷不动声色地跟着抿了一口:“凤来镇地方小,上品名珍却也有一些,要招待世子喝茶,自然得拿出最好的来。”
宇文世子却对着门口躬身站立的孙寿令说道:“孙掌柜当年在户部时,想必也喝过宫里的金芽,我倒是觉着,这金芽茶讲究色泽金亮,所谓金汤,只这一点,宫里那杯便比不上今夜这一杯。孙掌柜觉得如何?”
孙寿令讷讷不敢言,只是附和。
宇文贽放下茶杯,走到那沙盘跟前,指着沙盘河道内插满的小旗:“蒋三爷,这沙盘有些日子了吧,我看怎么也是半年之前的局面了”,伸手取下几面代表官船的小红旗,又道,“这些红旗,如今已换成蓝旗了吧……”蓝旗,代表的是私货。
蒋三爷脸颊上的肉微微一颤,这位世子爷,竟是内行得可怕。他取下的那几面红旗,正是近几个月来,他蒋三爷与几名地方官交换得来的水运地盘。他们本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地方上亲自经手船运的官吏,都未见得捋得清个中变化,谁知却被眼前这位清风朗月的世子爷,这么轻描淡写地就指了出来。
这世子爷既能指出来,若要细究,便能连藤带着根、连根拔出泥的,扯出好些说不得之事来。
蒋三爷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沙盘边缘,震得几面蓝旗簌簌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