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菀(225)
“陛下,”玄玑淡淡应道, “珠玉砌净土,不如一念慈悲心。”
李卓一怔, 随即笑道:“法师说的是,此屏只今日在这殿中,明日便当随法师去……”他呵呵笑着, 甚是亲密地过去牵起那玄玑法师的一只手,将他带入座中。
玄玑默然端坐,目光越过御案那头金丝楠木的江山万里屏风,看沉香屑簌簌落下,纷纷扬扬地积在波斯进贡的绒毯上。
“陛下,”中年法师的声音平直无波,“便在今岁饯春迎夏芍药节前后了……”
李卓充耳不闻地令人将那宝珠屏风抬过来,却在几名宫监吭哧吭哧抬拢时,突然踉跄后退,袍袖下摆扫翻侧边香炉,香灰泼洒间,在殿内弥漫出一阵呛人的气息。一旁伺候的内监忙奔过来搀住他,被他怒气冲冲地推开,他睨眼而视,见有那两个被推开后仍稳稳站在地上的,似更招了他恨意,上去便将那两名宫人一脚一个踢倒在地。
待紫宸殿内一切复又安静下来,李卓又已靠坐在了御座之上,沉声对玄玑说道:
“法师,朕失礼了,你……便一一说来罢,无须有何顾忌。”
“陛下,”玄玑合十的双手始终未曾放下,“该为您亲手打下的江山,思量了。”
李卓重重地叹气,眉间透出深沉晦暗的惧色。
玄玑俯身拾起一片不知何时砸落在地的镇纸碎玉,轻轻搁回案上。那玉棱角尖锐,映出皇帝骤然灰败的面容,像一尊将要被雨淋化的泥塑。
——
十年前,二十二岁的玄玑乃是大荐福寺内一名品级最低的净人,被唤作了忧。他因了十八岁才剃发入寺,四年了尚且排不上正式受戒,仍是个预备僧人,说得好听些,被称作“苦行头陀”,平日干的乃是寺中最累的杂役。
那日了忧上山砍柴时,不慎踩空掉落山涧,一个人昏迷在那乱石滩上两个日夜,奇迹般地醒来,竟无兽类前来啃噬,也未伤及根本,囫囵个儿地回了寺。众僧见他回来,只说声侥幸,一切照常。
只了忧自己清楚,这番醒来,他已不再是先前那个了忧,而是活了一世后、带着后面几十年记忆穿越回来的他自己。
拥有了五十岁心境和五十年经历的年轻净人了忧,转动他不可思议的头颅,张望着自己身处的寺庙柴房。三九酷寒的天气,竟连一床像样的被褥都没有,只得一张草席和白日里穿的那身破袄子……
了忧乍然开了心窍,还能让自己脑子里那后头的几十年就这么白过了么?
他找来炭笔和麻草纸头,将自己所记得的日后大事一一记录下来,最后点着纸头上“李卓”那个名字,心想,自己要求富贵,便得从最大个儿的人物身上去求。
于是他离了大荐福寺,作了个游方苦行僧的模样,施施然去往荆州。他的目标李卓此刻乃是边远荆州的都督,或已在备了起势,或并没有。
了忧须得想法子登了都督李大人的门。
开头颇费了些周折,了忧第一次与那李卓说上话,只能在他正要出门当值的大门口。法子也简单,只将那年荆州大疫的特效药到底是个啥,影影绰绰地透露给李大人。
其时让人抓耳挠腮犯愁的大疫,另一世的了忧却知,将于四个月后才被一名药郎中试出了特效药来,终于在死了上万人后,慢慢控制住了疫情蔓延。
那李卓确是个极有执行力的,也不吝听取意见,迅速通过对付了一场大疫,将这游方僧看入了眼。
随后那了忧又借了未卜先知的优势,替荆州都督李大人排了些忧、解了些难,比那些都督府上幕僚们说话都更管用了些。此后便开始造起势来。
道是此番与李大人的缘分暂尽,他已得天机,二人再入缘分之轮回时,当在某年某日的金銮殿上……云云。言下之意,下次再见时,李卓将已黄袍加身。
将个李卓听得惊疑难言。他本已有心起势生叛,却于诸多试探后深感不易,数度思忖放弃,此刻听那金口玉言的僧人,竟将登极之日都给下了判语。虽兹事体大,李卓却毕竟是个敢想又敢干的,便与那了忧细细相商,又惊喜万分地问出些起势的细节来,其中好几处正是自己犹犹豫豫不敢碰之人之地。喜得他直要将了忧扣于自己幕中,不让他离开。
了忧却哪里敢应,他深知自己不过仗着知道些大概的节点,若被李卓留住当了幕僚,说不得便要栽在哪件事上。便一味谦虚,只说方外之人无关福寿,才敢偶尔泄露天机,却万不能过火,因过犹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