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笋时(247)
他日后会杀了这些人。
日后宝樱在汴京再见这些人,这些人确实成了死人,让她见到张文澜的心性。
然彼时夜路迢迢,前途渺茫,张文澜背着姚宝樱行在山道间。深一脚浅一脚中,惨淡的月光摇曳,少女的呼吸热乎乎地伏在他颈侧。
相依为命时,她的泪水落在他颊侧,搂着他脖颈的手臂颤抖而无力。
他为此而撕心裂肺。
姚宝樱是个生机勃勃的小娘子,活泼、爱笑、爱玩,总有一腔多余的侠义心肠。而她的武力,通常可以为她的侠义心肠收尾,让她的善心不至于落到零落无措的结局。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被下药,失去武力。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武力,她由狼变成羊,在此世间行走,极为危险。
她不应该受伤的。
这个混沌的乱世,这个兵匪一家的天下,这个人畜不分的世道……她只凭一把陌刀单枪匹马入世,受伤是难免的。可为何她难受时,他因她的难受而撕心裂肺?
姚宝樱低迷:“张二哥,我以后再也不……”
张文澜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哽咽,他陷入沉默。
他想自己过于松懈。
与她结伴,他好自在。人一旦处于快活中,总会顾此失彼。他的心被激昂情绪冲撞得七零八散,整日飘飘然,如活在梦中,荡在云间。
可是这本不应该是他。
他从云州走出,从玉霜夫人的发疯与满宅的火海中侥幸活下,他本不应该丧失多疑心的。
他喜欢她的笑容,不喜欢她的眼泪。
他喜欢看她风光地挥刀舞剑,把瞧不起她的人都打趴下,哪怕他也要被她打趴。他最不喜欢看她掉眼泪,看她难过,看她露出惶然羞愧的神色。
他亦有一种带着难堪的嫉恨之情。
在他心中,她最重要。可是她总是为乱七八糟的人不听他的话,而她上当受骗后,竟然只用露出落魄的神色,掉两滴泪,他就、就……就想帮她。
好荒唐。
可他想要她的爱。
于是,在这段夜奔中,张文澜发誓自己一定要去汴京,一定要当官,一定要有能力保护她。
在这段夜奔中,张文澜忍着自己心中的嫉妒与不快,与她说:“樱桃,你不要改变,不要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这个世道很不好,我们生不逢时,这不是你的错。你可以继续这样,我会保护你的。”
他露出一丝浅笑:“你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剩下的交给我。”
他背得累了,她从他背上滑落。月光如霜,他拥着她,与她一起瘫在山地草木间,跪坐在漫天明月下。
她脏兮兮的脸颊上,黏糊糊的睫毛下,藏着一双雨花石般乌亮的眼睛,让他心悸。可她这样年少,什么也不懂。
他发誓要保护她——
少男抵着少女的额头,轻声:“从此以后,我不会让樱桃掉一滴眼泪,受一点儿伤。”
眼泪淌了一路的女孩儿,在他的目光下,如被雨淋,如被风吻。她被他搂着肩,被他抵着额,面颊突然滚烫,心脏突然狂跳,懵懂的混乱的从未有过的情愫极快地冲刷过她的内心。
这让她迷惘。
这亦让她露出了笑容。
于是,即使她的药效还未消散,即使她依然柔弱无力,她也学着他:
“我不会让阿澜公子伤心,不会让阿澜公子掉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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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如逝水,天上浮云万里绵延,月升月落月无痕。
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誓言起因并非出于真心,所以他食言,她也食言,他们变得支离破碎?
夷山上,趴伏在悬崖峭壁间临时被人力打出的洞穴中,张文澜遍体冰凉,心如刀割。
他是运气好呢,还是运气很不好呢?
他曾有一位发誓保护他、不让他伤心的女孩儿,而他此时依然在伤心,在被这巨大意外打得心间凄惶失神。
这世上怎会有一个又一个为他奋不顾身的人?
他不相信。
他的疑心早已成为横亘万里的坚壁冷刃,他怀疑身边每个人,怀疑身边每一道用心。无论这个黄脸江湖人对他多好,他都不可能像三年前相信宝樱那样,再去相信他人。
当他心口的蛊虫跳得厉害时,当他的怀疑与试探尚未合二为一时……黄脸江湖人便为了救他,从悬崖上跳下去了。
张文澜闭目。
山壁间风声赫赫,失了发带的他,乌发擦脸,脸色苍白。他闭着眼思考如今局势:上方乱斗,下方是落崖的江湖客。上方战斗的那些人已经发现了他,很快会想法子来杀他。
长青他们自然也会阻拦,但能阻拦几时呢?
何况而今的背叛,难道说他一点没有预料到吗?
不,他其实有过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