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孤独(68)
苦痛漫长无期,快乐却屈指可数,她所有为爱所作的妥协与牺牲都最终指向了这个悲剧的结局,我想,换做是谁,都一定怨透了,恨透了,悔透了。
我妈虚弱又坚决地摇了摇头。她不得不用尽力气才能开口说话,可她却说,人错了,但爱没有错……
爱从来没错。
这时云姨又走了进来。手头一只透明的塑料喷壶,她来到了窗台前,拉开一点窗帘,为那盆艳极了的红花儿浇起水来。
“养花其实可讲究了,就比如这长寿花,她耐旱怕涝,水一多就会烂根黄叶,所以‘见干见湿宁干勿湿’,但也不能一点水不浇,这个季节,7到10天就得灌溉一次,每2、3天还可以这样向叶片喷点水,为她保湿……”停顿一下,她突然笑出一声,“这爱人也跟养花一样。”
我不解其意地望着她。
“对了,前两天,有个长头发的男孩来探望过你妈妈,见了人就很礼貌地微笑、点头,但问他情况他又不细说,只说是你的朋友,最后留下这样东西他就走了。当时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你的电话一来,我突然就明白了……”说话间,一根旧木条被云姨从我妈妈病床底下取了出来,交到了我的手中。她往下说,“那男孩儿可真漂亮啊,我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儿,都这把年纪了,被他瞧一眼就脸红心跳的……”
我握着这根旧木条发怔,心头百感交集、柔情翻涌却又无不小心眼地想,换我,我一定撅了它当柴烧。
“医生每回都说她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可哪一回她没挺过去呢。”见我仍杵着不动,云姨微笑着对我说,“放心吧,还没到告别的时候呢,你留在这里也不抵用,只管先去把那个漂亮男孩儿追回来吧。”
她还说,这也是你妈妈长久以来的希望,比起看你光鲜亮丽地站在舞台上,她更希望她的孩子能好好地被人爱,也能好好地去爱人,不计较得失,不惧怕伤害。
临走前,我忽然驻足,回头问云姨:“你爱她吗?你爱我妈妈吗?”
我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十八年,十八度春秋变幻,六千多个昼日和夜晚,她在她能行走时陪她四处求医,在她瘫痪时替她翻身擦洗,自己能做的就绝不假手他人,仅是闺蜜,实在做不到这个份上。
这个平凡极了的女人深深望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她仍一语不发,只是冲我笑了笑。
我心领神会,也朝她点一点头。她这份厚重的永远不会吐露、不求回报的爱,就似这抹极美的笑,从她脸上轻悠悠地掠过了。
带着那根旧木条回到酒店,已至万家灯火时分。
我没开灯,只借由窗外维港的璀璨夜景视物,独自抚摸着这根门框。有点年头了,那些记录着我成长的刻痕依然清晰,木纹细腻的触感像男人的肌肤,温热而紧实。
反复嚼味着我妈那声“爱从来没错”,最终不得不承认,原来我真跟她血缘相系一模一样,这辈子都犟不过爱。
寂静中,我终于有勇气打开那段录音了。
“我快死了。”
录音里传来的,是一个熟悉的好听的男声,也是第二只靴子訇然落地的声音。一瞬间我就动不了了,四肢冰冰凉,唯独眼圈蓦然变得滚烫。
我的不解我的嫉妒我的渴望,都因这段录音得到了释怀与回响。
“就是地图上没记载,想找到它,得凭一点缘分——比如你随手一个电话就打给了我,我看这缘分就差不多。”
“听你说的,好像是桃花源。”
那个青年轻轻地笑了——穆朗青轻轻地笑了。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在那样充满韧性的生命面前,在那样永恒而壮美的奇迹面前,你会发现,此生种种艰险与苦难,原来尽可付之一笑……”
最后,穆朗青郑重地跟我说了声“谢谢”,那个电话便断了。
将这段录音反复播放多遍,我再三确认了这声“谢谢”中没有一丝怨恨,便不自禁地双手掩面,又哭又笑。
“从你做第一期节目开始,我就迷你迷得发了狂,从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时,我就想要你……”
我当然想起了穆朗青曾跟我说过的话。打从初见他就没少骗我,但万幸于我,这句竟然是真的。
此刻,我只想马上找到他,可穆朗青拒接了我的电话。事实上,我为此又换了个号码,才发觉他已不接任何人的电话,就这么失联了。我赶紧托骆翟去打听,骆翟却回复说穆朗青铁定不在玫瑰女皇号上,不在北京,亦不在天津。我自己同时在香港继续找人,可香港这边也没有穆朗青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