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10)

作者:多梨

大巴车慢一些,也不规矩,也不按时刻表走,人到齐了就发车,颇为狂野。和火车相比,大巴车上自然没有那么干净,回程的路上,还有个收银人员阻止抽烟:“哎,马上就上高速了,别抽,啊?就这么俩小时,憋着……”

于锦芒低头,看到坏掉的安全带搭扣,早就脱落了,为了应付检查,才草草打了个结。

她伸手拨了下。

事实上,自从姥姥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坐过大巴了。

隔着并不干净的车窗玻璃往外看,于锦芒没有看到路世安的身影。

他不理解于锦芒的决定,自然也不会纵容她。她的确无关紧要,他也知道,在于锦芒的记忆里,压根就没有路世安这号人物。

路世安一定会去跟踪小路世安,肯定希望能从他身上找到记忆恢复的线索。

于锦芒也一样。

对她来说,路世安只是个陌生人——陌生鬼。

她不在乎俩人生前是否有什么冥冥注定的缘分,她只想去看看这时候还在世的姥姥。

哪怕知道这个世界是假的。

她也想要摸一摸那双衰老的、皱皱巴巴的手。

她想叫一声姥姥。

姥爷很早就过世了,只剩姥姥一个人独居。姥姥名叫吴爱荣,没念过书,只会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自己名字,唯一能写工整的字是“楠楠”。她就住镇子边缘的自建房,敞亮又标准的山东小院子,在世的每一天,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锦。于锦芒下了大巴车,冲去超市买了东西,拎着就往姥姥家跑。

在于锦芒记忆里,夏天的这个时候,天气热,姥姥不爱出去串门,都是在家里看电视,或者打盹儿。她是个很讲究养生的老太太,酷暑不晒,酷寒不冻。

就连过世,也是突然的、健康的、无疾病的。

都说她老人家是喜丧。

于锦芒不认为是喜。

那是她一辈子都抹不掉的痛。

于锦芒一手拎鸡蛋,一手提着白条鸡,一脚踹开姥姥家的木门,大喊:“姥姥!我回来啦!我来看您啦!!!”

她往堂屋跑,隔着一层纱帘,姥姥咳了一声,声音模糊:“妮儿?”

太阳晒得于锦芒眼珠子发烫:“哎!”

纱帘掀开,于锦芒看到姥姥笑眯眯的脸。她个头小,足足比于锦芒低了一头,这时候的姥姥的背还没有开始驼,腰也没弯,站得直直溜溜,太阳一照,姥姥的脸红润又健康,声音也洪亮:“你咋来了啊?”

于锦芒举着那鸡蛋和鸡,大声:“我想您啦!”

“知道啦,”姥姥笑,招手,“别那么大声,我耳朵还没聋呢,妮儿,先被你个小崽子给震聋了……呀,快点进来,外面那么大太阳,咋还拎着鸡蛋呢?咱们家鸡会下蛋,我有鸡蛋吃……”

于锦芒一弯腰,低头,她拎着鸡蛋的手握住姥姥粗糙的手指,摩挲几下,紧紧握着,舍不得放开。

她说:“嗯。”

姥姥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上次你表姨来看我,还给我带了一箱奶呢。我给你留了几瓶,剩下的给你舅拿走了……”

她熟练地开衣柜,拿出藏好的几瓶奶,献宝地递给于锦芒:“正好,你来了。”

于锦芒捧着那奶。

和六个核桃包装一模一样,名字却是八个核桃。再看保质期,已经过期俩月了。

姥姥哪里知道,她是老人了,老人眼里,哪有什么保质期不保质期的,都是想留给小外孙女吃的。

还有一大包喜糖,装进塑料袋里,和巧克力啊炒花生啊装在一起,天气太热了,热到糖都融化,粘粘乎乎地和糖纸粘在一起。

都是姥姥参加了一次又一次喜宴,拿到了喜糖,也舍不得吃,只记得小外孙女爱吃糖,所以特意留给她吃的。

姥姥有些可惜,她见不得浪费:“哎,你要是再早点来就好了,前几天你大舅妈给我送了桃,我还想给你留着呢,结果天太热,不经放,一放就要坏……等傍黑,我再带你去买鲜桃吃。”

于锦芒握着姥姥的手,说:“是我来太晚了。”

——哪里有什么过期呢?

——不是东西过期,是她来得迟了。

爱没有保质期。

于锦芒眼睛发红拧开八个核桃,仰头,毅然决然,咕咚咕咚地喝。

两小时后。

咕咕噜噜。

于锦芒虚弱无比地坐在诊所的板凳上,肚子翻箱倒柜地叫,她已经虚脱了,现在连去卫生间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么凄惨无比地吊着吊瓶。

至少还有半小时才能打完这吊瓶。

她痛苦地闭上眼,手攥成拳。

“……垃圾山寨厂家,”于锦芒有气无力,“真该把做山寨食品的人都拉出去砍了。”

“你当你是皇帝?”

居高临下的一句话,令于锦芒抬头。

本该在济南的路世安,此刻正从容地站在诊所门口。和精神萎靡的于锦芒不同,他容光焕发,甚至还换了一身衣服,灰色的运动套装,清爽又干净。

他的话却没那么干净:“别说’都拉出去砍了’,以你现在的能力,恐怕只能实现’拉出去’这仨字吧?”

于锦芒虚弱:“你再这样戏弄我,等我休息好了,我就去济南,我要去找小路世安,我就说我怀了他的孩子。一哭二闹三上吊,谁也别想活,大家要死一起死,一起给我丢脸,都得死。”

路世安忍俊不禁,他走过来,递给她一瓶药:“吃这个,吃了肚子就不痛了。”

于锦芒倔强:“……我不吃,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害我。”

路世安说:“一粒就好了。”

于锦芒瘫坐在诊所的冰凉金属座位上:“头可断,血可流,志气不能丢。我不吃药,等会儿还要姥姥摸我头。”

路世安点头:“挺好,再不吃,等会儿阎王爷摸你的头。”

第8章 清溪 淄博肉火烧

于锦芒目前还不想被阎王爷摸摸头。

一瓶过期的八个核桃,威力的确大到令她腿脚发软。她整个人软塌塌病恹恹地斜斜依靠着金属座椅。姥姥刚才一直陪着她,现在不在——晚饭时间到了,她得去街上给亲亲小外孙女买香喷喷的鸡汤和鸡肉包子、大烧饼吃。

于锦芒虚弱地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我快死了——哦不,于胜楠快死了。”

要命。

看她这样凄凄惨惨,路世安竟然还能笑出声。他靠近于锦芒,倒了一粒药,示意她张嘴。于锦芒纲要拒绝,又听肚子咕咕噜噜地叫——她登时面如菜色,心不甘情不愿地吞下路世安投喂的那粒小药丸。

幸而路世安没有继续逗她,他坐在于锦芒旁侧。大夏天的,暑热气还没退,这时候生病的人少,诊所里的医生在诊疗室,这边输液的地方也只有于锦芒一人。

所以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和路世安聊天,不用怕被当作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路世安给她的小药丸有点点干,于锦芒拿装满水的富光杯子喝一口,才勉强吃下去,又立刻张口,皱着眉毛:“好苦。”

“笨,”路世安说,“连药都不会吃。”

于锦芒说:“你聪明你聪明,将来要聪明绝顶。”

路世安瞥她的头发:“看咱俩的发量,谁先聪明绝顶还不一定。”

于锦芒哼一声,又想继续怼他,冷不丁,又觉方才对话熟悉,发了一阵呆,低下头,看自己手背上的输液器。

她血管细,小时候都要医生用那种粗粗的橡皮管用力勒一勒,反复拍打,才能令血管显露出。

有时候,这个拍打和勒血管的过程比扎针的那瞬间还要痛。是以她生病后本能躲避输液,偏偏她吃药也费劲,很容易吞不下去,一粒药片卡在舌根或者喉咙处,必须多多喝水才能灌下去。

印象中,前男友也这样嘲笑她,说她笨。

一边说着,他一边又试试水温,剥掉糖衣,又将巧克力和烤好的板栗拿过来。他们在北京租住的第一个房子年龄很大了,供暖也不好,暖气片摸着不烫手,在室内也要穿一层厚厚的夹棉睡衣和秋衣秋裤,才能抵抗北方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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