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绸(43)
作者:李九骏
或许冤家路窄是有科学原理的,傍晚散学,她去前门劝业场买定坤丹,柜台里的女招待一再推荐沉香丸,她正要拒绝,身后一道声音却先行出口了:“她用那个不管事,就拿定坤丹吧。”
西门头皮一凉,转脸对上方丞的眼睛。
她柳眉倒立,这种场合!买这种药!他怎么能接这种话!
方丞知道她在恼,说:“放心,北平城这么大,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熟人的。”
非要熟人吗?生人面前就不用顾脸面的吗?
更何况马上便有人远远道:“哎,是方先生吧?”
乔太太和前次长先生以及一众女儿女婿刚上二楼,乔太太几乎是脱口便喊了出来。
她家先生长袍马褂、倒拖着手杖,本是官相十足,听她这一声喊,立刻一怔,随即远远便取下头上的帽子,含笑走过来,伸手跟方丞一握。
“久违!久违!贤侄几时回来的?”
方丞说回来半个多月了,他跟乔先生只是九年前南迁时擦肩而过,彼此并无印象,而眼下对方如此热情,想必是乔太太的缘故。
方丞应对自如,西门则窘得不行,老同学乔玉容握着她的手臂亲热的不得了,问长问短,和她母亲不同,玉容是真心欢喜这场重逢,她俩虽同龄,但玉容已结婚,且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褪去少女时期的腼腆,又与年少的好友重逢,玉容远的近的都恨不得一股脑聊到,聊到起兴,还让老妈子上前,给西门看自己的三个孩子。
乔太太虽然被昨天方丞托媒一事扫了兴,但该维持关系还是要维持,就算羡慕嫉妒恨,但若西门音当真做了阔太太,也不是不能继续往来。
“音子啊,有空来家玩儿,陪伯母搓麻将会不会?”
西门音煎熬到笑不出来,乔家今天在楼上的餐厅给四女儿办订婚宴,故有此巧遇,男方的家人已经过来迎接了,乔先生还不肯话别,问方丞何故回来一直没有商业活动,方丞说年岁不小了,父母家人催婚催得厉害,暂时得以成家为要务了。
这借口真中藏假假中藏真,谁听了谁信服,把资产出逃的真相掩护得合情合理。
恰这时海东过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礼单,问方丞:“三爷,你几时下车的,叫我好找,礼事办好了,你看还要不要再添点什么?”
“哟,方先生果真是雷厉风行啊,提亲的礼事都备齐啦?”乔太太看着海东手里的单子,大大的毛笔字,清清楚楚。
海东过来时没注意到乔太太,此时她一出声才留神到,立刻点头问好。
乔太太热心地说:“你们年轻人哪里晓得婚嫁聘娶的那些物事,我来帮你们看看。”
说着拿过海东的单子梳理起来:“聘饼一担、三牲两对、美酒四支、面线六束、椰子生果、油麻茶礼各八抬……哟,还真没什么可添补的了,方先生办事果然妥帖!”
乔太太说着扫了西门一眼。
西门当然看不出是艳羡,她别提多尴尬了,乔家今天是喜事,方丞也是喜事,老天偏要把她押住在这里受罪。
众人道别后,方丞问她:“还有要买的吗?九年没来劝业场了,咱们转转。”
今天海东来办提亲的礼事,他怕不妥当,便一起来了,但到了前门一带又不想下车了,人流如织,遇见熟人甚是麻烦,留在车里让海东去办事了。忽然瞥见有个身影进了劝业场,看的不真,又像又不像,纠结片刻,终究下车进来了,先没找到,上了二楼才看见她站在药社柜台前……
西门音被女招待盯得脸颊生疼,勉强道:“不了,我回去了,您二位尽兴!”
海东听见此话,连忙走开,以为自己不小心呆在那里做电灯泡被嫌弃了。
方丞说:“定坤丹你不是吃着也不好吗?上次叫海东送家的草药……”
被打断,虽然声音不高:“方丞!”
方丞说:“她听不到。”指的是柜台里的女招待。
西门咬牙,但顾虑周边,不能发作,沉声道:“方丞,文兰小姐人不错,你好自为之。”
方丞一怔:“你也知道这件事啊。那还不紧张,万一我真跟别人结婚了呢?”
第43章 方音墅壹
西门音瞠目,方丞这是……在跟她调情?这种时候,他竟跟她调情!
方丞笑了,说:“走吧,不是要回家吗?我送你。”自打重逢,他每次见她,就不自觉地跟从前情侣时的做派一样了。
西门气不打一处来,走了。
“别使气,走这么快,叫人以为咱俩闹别扭了。”
方丞不急不缓,语气温和,把恐吓进行得无比从容,成功地镇住了西门。周边无人不在注意她和他,她俭朴,他奢华,大亨姘上了家庭教师一般,一对野鸳鸯……西门放慢了脚步。
“定坤丹不宜多用,回头还继续服那个草药吧。”下楼时人不多,方丞说,“几时用完了,我几时给你买。”
温柔得不可思议。
西门恼不得、又没的应对,说:“方丞,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你很懂,只是装糊涂罢了。”
从前俩人闹别扭,他惯会使赖!你不理他,他偏理你;你不许他进自己的被窝,他偏进。床头打架床尾和,糊里糊涂间,别扭就烟消云散了。可现在怎能和青春年少时相比?两个经风历雨的成年人,前脚她向他贷款被拒,后脚他筹备亲事,回头却跟她来这种恍如旧时光的暧昧……他才是在装糊涂罢?
西门问:“方丞,那天在金库是怎么回事?你当时接到的那个电话跟我有关对吧?”
既然遇上躲不开,不如解惑吧。他若回答,则解开一桩疑窦,他若不答,正好不欢而散。
方丞答非所问:“音音,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七年不见,再重逢几乎没有隔阂,和从前一样亲近。”
西门杏眼含嗔:“我问你话呢。”
方丞笑了:“你看。”
西门一怔,随即后知后觉,他俩重逢以来,明明身份、地位、境遇已是天差地别,但除了第一次见面有些生分外,之后一次比一次越界,不仅方丞一副热恋时的样子,连她言辞间也透着些不自知的‘不见外’,这和一贯文静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
方丞说:“七年前你刚刚不辞而别的时候,我总是害怕,怕再也找不到你,怕你遭遇不测,怕你我之间误会太深无法解开……天知道我活了这么些年,那一年的时间就把一辈子的害怕都用光了。”
“那天在金家首次见面,你故作生分叫我方先生,当时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啊,从前,你只有刚开始追我的那一程子称我方先生,那时我们在长沙初遇,认识才三天,你还是个孩子,口上唤着方先生,心里却琢磨着如何把我吃下……”
“回忆很美,但当下也很好,相爱的两个人,炮火连天,悲欢离合,我们经过它们、离开它们、一件件抛在身后,一幕幕皆成过眼云烟,最终我回到了你身边,你回到了我身边。想想不是不感动。”
他俩走在劝业场的回廊中,楼上楼下的乐声和人声离他们很遥远,仿佛上辈子那么远,又仿佛他们和人群隔着一层毛玻璃,方丞娓娓说下来,声音那么轻,却字字真切。
不觉间,他们已从后门出来了,市声荦荦,方丞问:“怎么不说话,我就知道,我不说这些还好,跟你说这些,你就要端着,从前你也是这样。”
门口有人卖冰糖葫芦,他问西门:“吃糖葫芦吗?”
“今天我带钱了。”
他一个人自说自话,西门不是不理他,而是他的这些话她一句都接不住。
俩人走下劝业场后门的弧形台阶,太阳刚刚下山,微光洒在门口的希腊式圆柱上,淡淡的。前门大街正是热闹的时候,西门自打搬家后,每天去珠市口赶最后一班铛铛车回齐化门,现在双脚习惯性地朝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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