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绸(49)
作者:李九骏
他必须破冰,并且已经大刀阔斧地行动了,然而很快便栽了,只因他早年狂傲,做事有些不择手段,得罪了自己的亲舅舅以及父亲的老部下,如今这些人也在重庆,见他有要起山之势,便联手打压、疯狂围剿,即便他是个商业天才,也无法突出重围。
最近更是被狙击得走投无路,资金、货源、销路全被卡断,今天去歌乐山便是收拾残局的。
到达歌乐山是中午,海东守着货物两晚没睡,见他来了,垂头丧气地说:“三爷,咱们别扩张了,什么瓶颈不瓶颈的,有奶才是娘,这样下去咱们要被活活拖死!”
方丞没有说话,翻开苫布查看货物,这批是桐油,放不坏,但滞留此处再久可能被地痞流氓惦记上,只能再次赔本倾销了。
回家时点了点货款,赔了四成,海东替他肉痛,嘟哝说:“我就不明白,做个游击商人小打小闹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扬名立万才肯罢休。”
然而翌日他们去大梁子看盐市时遇上的一件小事,却颠覆了海东的思维。盐市上人来人往,有个妇人指着方丞的背影问另一个妇人说:“我瞧着那个人怪像北平方家三少爷的,也来重庆了?”
另一妇人说:“可不,来两年了。”
“哟,那北边的厂子和银行怎办了?”
“能怎办呢,都给日本人占了呗。”
妇人啧啧:“可惜了,那时候又是煤矿又是纱厂的,九城闻名呐,我们铺子里的肥皂和糖精都是从他厂子里批发的。”
“嗨,说什么批发呢!如今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跟咱们老头子一样,也成了二道贩子,一块肥皂一块肥皂地卖,袜子裤衩,针头线脑都卖……”
海东忽然无话可说了,似乎悟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悟到什么,他没有达到过方丞二十岁时的高度,体会不到九城闻名是如何的耀眼,也想象不到让当过将军的人重回头去当扛枪的小兵是什么滋味,但‘小打小闹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扬名立万’这种话,他再也不问了。
俩妇人的闲言也被方丞听到了,他本是受西门音管制,戒了香烟,但这天他跟海东要了一支,在回家前抽完了。
人性的复杂,远不是海东这个十九岁男孩能参透的,有些欲望和执念,连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都无法克服,更何况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方丞眼下再次回到事业的十字路口,要么甘于平庸继续做游击商人,要么破冰,他选择后者,因此首先要解决的是资金链的问题,再向袍哥举债,高利贷的金额有限,对于大生意完全无用,他需要正规途径的大资金投入,最好是合作性质的那种,对方提供资金他身先士卒,只要信任他的能力和智慧,最终一定会实现共赢。
然而二十岁时把能得罪的人都已经得罪光了,以至于现在众叛亲离,能够合作的人选,非胡家莫属。
当初胡家与方家缔结婚约,便是看中他的商业天赋,换做是平常关系,他自信靠自己的商业规划一定能打动胡家进行投资。但碍于音音,眼下他和谁都可以进行商业化的报团取暖,唯独跟胡家不行。
可现实是,惨淡的生意让他夜不能寐,他反复地在黑暗中琢磨方向,音音睡梦中醒来觉出他在想心思,顿了顿,伸手抚摸他的脸,说:“方丞,你要是心里闷想抽烟,就去抽吧。”
她知道他的苦恼,家里的账都是她在管,连连亏损逃不过她的眼睛。
方丞不愿她跟着烦恼,搂住她说:“没事的音音,大不了继续做游击商人。”
音音没接话,她知道方丞言不由衷,也不忍看他平庸一生,可她的自尊又不能接受方丞去找胡家。她做不到鼓励也不能掣肘,只能沉默地将他抱紧,把未来交给了命运。
翌日上午本是打算盘账,两年的账簿都搬出来了,但方丞撕月份牌时顿了一下,九月十七日,今天是胡小姐去医院复诊的日子,他竟忘了,踌躇数秒,他借口说:“对了,昨天和夏冒文约好今天到大梁子谈盐运的事,这些账下午回来再盘吧。”
音音正在埋头拨算盘,不疑有他,应声让他自去。
如果时光能够重回头,方丞绝不会撒这个谎,这一天成为了他这辈子的噩梦。
他去胡家不久,街上响起了尖利的警报声,敌军又来轰炸了,但胡家的住地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少有被轰炸的情况。直到他们到达医院才得知,大梁子一带被炸了,因为事出突然,群众来不及跑防空洞,所以伤亡惨重……
方丞听到大梁子,心中立刻不安,因为出来时和音音说自己在大梁子约了人,此时此刻,音音一定担心坏了。
他心急如焚地和胡小姐复诊完,从大夫室出来打算立刻回家报平安,但晚了,迎面看见海东气喘吁吁地跑来,背上是奄奄一息的音音。
那一瞬他的心都几乎停跳了,两步跨过去,问出了什么事,音音这是意识已经不清,但听到方丞的声音,还是努力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可看到的却是方丞好端端地和胡小姐比肩而立。
她晕了过去。
一个钟头后,她在病床上醒来,大夫已经给她诊断过,她怀孕了,但是流产了。
上午得知大梁子死伤惨重后,她一秒都坐不住了,冲出去便往大梁子跑,不知小小的身体怎能爆发那样的力量,连海东都没能追上她。国军正在善后,大梁子成了人间地狱,目之所及的地方,到处是房屋的废墟和成堆的尸体,房屋的骨架还在熊熊冒着一股股浓烟,火舌直往天上窜。
“方丞!方丞!”
她在浓烟与废墟中大喊、寻找,心急如焚间没留神脚下,摔倒了……
方丞守在病床前,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他悔之莫及,不该隐瞒陪胡小姐看病,但这件事和感情无关,胡家父亲于他有恩,且胡家男丁稀薄,最大的少爷还在幼年,胡父托他照应家小,他义不容辞。
他一字一句地忏悔和解释着,西门死一般地沉默,过很久才幽幽出声,她的声音虚弱而苍白,说:“方丞,真的只是因为这些吗?”
真的只是因为道义吗……
第49章 物证壹
黄春从书房出来时,海东正在客厅卷烟,烟丝和烟纸摊在茶几上。
“东哥,走,下山去。”
“干嘛?”
“三爷派差事了,他觉得西门在金家坐馆有原因。”
海东无语,“敢情三爷还是要忙着往前冲。”
黄春拍拍他的肩,“车上说吧。”
狂风呼啸,俩人驾车行驶在山路上,黄春说:“东哥,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叫我看,心结这种东西,有的能解开,有的一旦发生就永远解不开,不是不想解,而是根本无解,譬如三爷和西门的那件事。”
海东说:“你这话倒是跟三爷当初说的一模一样,但是……”
“没什么但是,或者东哥你来试试,不带方案的提建议等于白说,所以你来试试给三爷出解决方案,你能想到什么方案。”
“解释啊,让西门原谅啊。”
“这难道三爷不懂吗?难道当年没解释吗?”
海东有些噎住:“继续解释啊。”
黄春摇头,一边驾车一边说:“没用,叫我说他俩那件事与其说是误会纠葛,不如说是命运弄人。”
“命运……”海东咀嚼这句话,他是个天生悟性低的人,小时候跟着师父习武,是师兄弟里边最能挨骂的一个,所以打小就晓得自己笨,便也不轴,别人和自己见解不同时,总是能听得进人家的观点。
黄春说:“命里啊,他们就不该在那个时候成!你想呀,西门那时候是个爱情高于一切的小姑娘,三爷是一个事业比生命都重要的年轻人,天南撞地北,谁也给不了对方最想要的。”
“那倒也是。”
“不过这件事也没必要太悲观,人和人的缘是讲‘时’与‘运’的,时不对则运不好,但若‘时’对了,运自然也就到了,譬如现在,三爷功成名就,他再也不需要为了事业去伏低做小,而西门经过时间的洗礼,也不会单纯恋爱脑了,更何况三爷为了她至今未婚,她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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