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绸(7)

作者:李九骏


金老太太一时没接腔,从佣人手里把烧好的烟拿过来,抽了一口,才眯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看呐,没那么好说。男人成家越晚,心思越淡,光是家里人替他着急没用,得是他自个儿急。你看他像个着急的吗?”

二少奶奶笑了,说:“表姐说了,往年啊,方先生确实对婚事不上心,不过今年不同,他父亲的病您也听说了,有今儿没明儿的,这回他是定要成家了,而且着急得很呢。”

金老太太闻言沉吟。

*

西门音挽着大衣、拎着那件砚台走在灯市口大街,她隐隐觉得,方丞会来兴师问罪。中午在宴席上,她隔着几张桌子都能感觉到方丞那双凌厉的眼,不用想,他很快会来找她,躲是躲不掉的,不如从容点,把话说清楚。

果然,一阵疾风伴随着猛刹车的声音,一辆汽车横在了她的面前。

海东打开车门:“西门小姐,请。”

这种来者不善的架势,根本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饶是西门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错乱了一下,方家大少奶奶伍乘雲的座驾就在后面渐行渐近,方丞竟不避讳。

西门不再多言,上了车,跟方丞保持着半尺的距离而坐。

车子再次发动,她拿出那个实木雕花盒子,放在两人中间。

这一放,方丞心里的火再也压住不住了:“西门音……”

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之后便沉默了,西门把腮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平静地看着他。

她的手,因为太过白皙,上面陈旧的伤痕无处遁形。。

在方丞的记忆里,这双手是能攻破他毅力的存在。那时候西门只有十六岁,天天押着他跟她谈恋爱。

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精力旺盛的男人来说,谈恋爱不是不可以,但架不住小姑娘要求只谈不碰。

十六岁的少女只憧憬恋爱,对情欲不仅淡漠,而且认定是对爱情的亵渎,稍有情动,她便认为爱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身。

她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要尊重我的想法。他当然爱的,于是他和她的头一年,他真的跟她只谈不碰。

可是小姑娘不讲武德,不许他碰她,但她偏能碰他,软乎乎的身体夜夜团在他怀里,不是用小手钩住他的脖子说甜言蜜语,就是搂着他的腰婉转撒娇,就连挽着他的臂弯出双入对的时候也要在他胳膊上来回摩挲。

她固然是情不自禁,但年少的她不能理解一个男人的生理冲动。

一度他甚至觉得她是盘丝洞里的女妖,蚕食他的精力、打劫他的色相,而他受制于她,被撩拨得欲望呼之欲出却无法宣泄。

直至后来二人第一次亲热,他才发现环绕自己脖颈的那双小手竟然已经变得如此粗糙。他拉过那双小白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上面的烫伤、割伤、冻伤……

他最艰难的时光是在西门的陪伴下度过的,她跟着他吃的全是苦,福是一点都没享到。

罢了——方丞现在望着这双手,千般诘难最终只在心里化成了这两个字。

沉默了数秒,他用一种翻篇了的语气问道:“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西门一怔,没想到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她答说:“四海漂泊。”

为了拉开距离感,她带着称谓道:“方先生,我到前面下车就可以了。”

她故作镇静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这种对视……!

这种……!她忽然心虚气短,很不自然地转回了脸。

她和他做过最私密的事情,在这种近距离的对视下忽然跳进脑际,仿佛一幅幅春宫图化了肉身之形,白花花地在眼前律动。

他那么高大,她那么娇小。

他进入她的身体,她搂着他的腰。

那时候简直是疯了……

第8章 六国饭店壹

如果她还爱他,或许再见面不会如此局促,但爱情不再了,曾经的荒唐和疯狂却抹杀不了,从前没疯,现在如果继续这样同处狭小空间便要疯了。

可是方丞竟然说:“一起吃个咖啡吧。”

“不了,我还有课。”

她拼命挥去脑子里的画面但是徒劳,两只眼睛无处安放,握着一股力量一般握着自己的绒线手套。

方丞看着她,她看着手套。

方丞把她看得透透的,包括她心里所思所想。

“我帮你去跟学校告假。”他说。

西门明白了,寿礼一事并没过去,或者比寿礼之事还棘手,这场重逢果然勾起了有钱男人的怀旧情结或者对当年旧事的意难平。

她一时缺乏应对,说了句:“不了,缺勤要扣钱。”

方丞说:“钱算我的。”

“……”毫无疑问,她有麻烦了,“停车,我要上课。”

车子没停,空间里静了静,方丞:“去哪里吃咖啡好?我最近不便在外边露面,去香山我的别墅怎样?”

霸王硬上弓!西门音心中冷笑,看来自己并非勾起阔人怀旧,而是意难平!她不奉陪又怎样?把她吃了?

“我要上课。”

她的手伸向门把手,不管停不停车,她要开门。

方丞也不拦,只是平静地道:“你买砒霜什么用?”

西门音一下子顿住,听到自己的心跳,卟卟、卟卟……

她缓缓转过脸来,看到方丞清澈的眼睛。

一秒、两秒。

“香山太远,就近吧。”她说。

*

空间里只有汽车的沙沙声,海东往六国饭店开去。

西门音告诫自己要镇定,方丞是如何得知砒霜之事的?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什么?知道多少?

而方丞虽然在闭目养神,但脑际却是西门刚才的这个变色龙一般的反应。看来砒霜的用途和他料想的吻合。那么,她这些年到底遭遇了什么?现在又在经历着什么?

她的装束寒酸的够可以,鞋是十几年前的样式,浅黑色,丁字头,要不是一双脚天生细瘦,简直可以视为古董。

而握在她手里的那双白绒手套对于方丞来讲更是不能再熟悉,早在他俩认识之前就有了,她人瘦体寒、天生怕冷,生怕遗失手套,故而手套边沿用红丝线绣着浅浅的一串娟秀小字:国立清华·算学科系·西门音音。

进大学时便有了,足有十二年了吧。

在重庆某次被袍哥追杀时丢过一只,他带着她原路去寻,天气很冷,她的小手团在他的大手里,像一朵软软的棉絮……

那时再甜,对他来说都掺杂着苦涩,

他心中微叹了一声,目光投向阴沉的窗外,抗战刚刚胜利,一切都还混乱无序,人们在银行门口排着长队等待兑换白银,熙熙攘攘,与沦陷时的景象无异,不知不觉间,回忆铺面而来。

1937 年,他的船队在汉口接收难民被炸毁,难民中有五十多位内迁的学生,其中包括西门音。虽然损失惨重,但他却成了这些人眼中的英雄。

少女的爱情来得急促炽烈,但他无福消受,他有婚约,且船队被炸毁后,岳丈第一时间拨出重款援助。

然而西门音吃了秤砣,她一路追了上来,跋山涉水、十天十夜,在扬子江畔换船时,满脸煤灰的她出现在他眼前,鞋丢了一只,衣服也破了,为了他,她放弃了学业,六亲不认离开了家人。

她说:婚约她不在乎,她爱他。

他无法拒绝,他爱慕的人正巧也爱他,而且还是如此的奋不顾身。

二人同甘共苦两年,后来大批难民陆续内迁,他家兄嫂、母亲也从北平动身了。而先他们一步赶来的是他的未婚妻胡小姐。

胡家早前已经齐聚后方,唯独七小姐因为在外求学落了单,战事刚起的那阵子,她已经着手回国,不料辗转两年才临近重庆。

船期越来越近,那段时间西门音的情绪非常低落,有一天她忽然问:“你未婚妻后天来,对吗?”

他不晓得她是何时得知的,尴尬地应了一声。事实上,他为退婚纠结很久了,一边是相濡以沫的西门音,一边是义薄云天的岳丈,他需要时间,不能未婚妻刚一落地便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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